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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兩方的物價差了十倍以上,年僅十八歲的程風買了音速列車的來回票又看了幾次醫生後,就幾乎沒有餘錢了。而且,都城醫生檢查完還是給他那句聽過無數次的話。不好意思,你的狀況非典型病例,你可以出國試試,或許,國外會有辦法。

 

出國,那是多麼遙不可及的夢。光來都城就已經花光了他所有的錢,更遑論是出國了。所幸,因為早衰症的急速老化造就的成熟外表,讓他可以從事一些基層的搬運建設工作,那是就算沒有身分證明也可以領到日薪的地下違法工程。僅管那個時候,他可以感受到自己的體力日益下滑,但他別無選擇。

 

當沒有工作的時候,他就像路邊街友一樣躺在冰冷的柏油地板,用舊報紙取暖,頂著路人嫌惡的目光,在這個光鮮亮麗的城市裡流浪。每個夜晚,程風只能抬著頭,用祈求一般的希冀眼神,望著夜空月亮的陰晴圓缺,默數自己被世界遺忘的日子。

曾幾何時,能在空氣污濁的都城看到那一輪明月,都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機緣。曾幾何時,那黃澄的月亮總能在夜深人靜時,讓他想起無憂的童年,喚起心中最深沉的鄉愁。

 

攢著手中皺巴巴的回程車票,他多麼慶幸自己最初因為貪小便宜買了來回票,讓他的不甘和思念有一個出口,可以回歸到他古樸純摯的故鄉。可是一年了,他的年少輕狂已經被社會現實磨耗殆盡,心智年齡也成熟許多的程風,竟不敢回去。

 

他不知如何去面對自己的父母,畢竟,他離開的時候,是那樣的絕然,不留半點情面,甚至,還錯怪他們。

 

「然後,我做了這輩子最壞也最好的決定。」

 

程風完全沒想到,他不堪回首的往事可以在今天以如此簡短的話語,毫無阻滯地說出來。或許,這是因為自覺生命快到盡頭的緣故。面對這個溫情醫生的眼眸,他突然好希望有人可以記得他的存在。

 

「我挑中了一所惡名昭彰的升學名校,那裡的學生多倚著父母的庇護仗勢欺人。所以,我決定去搶劫那間學校的學生。就算被抓了也無所謂,反正我已沒什麼好失去。」他笑了笑,有點懷念的說,「沒想到,我卻搶到一個比我還窮苦的。」

 

那個女孩叫做季荷,來自台南,與他同鄉。人如其名,有著空靈絕俗的氣質,讓人初見驚艷。但很顯然,就算長的再清雅,她那厚重的麻花辮和洗到發白的制服,還是可以看的出她與這座都城的格格不入,就像他一樣。

 

不過,在都城也打滾了好些時日,即便在聽到季荷說她身上只剩三百元,他還是保持戒心跟到了她家去看,一直到確定真的是家徒四壁,一貧如洗,才證明所言非假。

 

或許是因為難得見到同鄉人,也或許是因為氣質如此清純的女孩實在稀少。他拿出了行李中的蠟燭,點燃。兩人就著小小的斗室,搖曳的燭光,滿腹心事的季荷緩緩地訴說衷曲,而他,就像一個最好的聽眾,默默地聆聽她的故事,不發一言。

 

就這樣過了一夜,聽著季荷悲慘的遭遇,程風突然發現,他們好類似,都是被世界遺忘的天涯淪落人。但至少,上帝讓他們相遇了,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那麼一個可憐的同伴,就算無法一起偕行,也可以在兩地心靈扶持。

 

最後,東方天露魚肚白的時候,她的故事結束了,而他們之間的交集也該結束了。看著眼前打著哈欠,強忍住睡意的堅強女孩,他應她的要求說出了自己的名字,風呈禾。

 

現在想想,都覺得這個名字實在彆扭,但他那個時候真的有過這樣瘋狂的想法。如果他的人生,可以像《班傑明的奇幻旅程》一樣顛倒過來,那麼,他們這兩個可憐人,或許可以互相取暖,一起在險惡的都城中過著小人物的故事,平凡而幸福。

 

他寧可自己越來越年輕,也不要看著自己急遽衰老,連青春都還沒開始,就已經凋謝殘敗。如果像班傑明的故事,至少最後還能變成嬰兒,消逝在在愛人的懷裡,那豈不是另一種淒涼的完滿。

 

風呈禾,是程風顛倒過來的名字,隱含著一個小小願望,但他知道,這個傻氣的願望永無實現的一天。他與這朵含苞待放的美麗荷花,註定生不逢時。

 

他還記得那個奇妙的夜晚,季荷頰邊淺淺的紅暈,帶著疲憊的神態,輕輕的說出那句話。

 

『你的聲音很好聽,說不定可以當電台主持人賺錢,為什麼會想要搶劫呢?』

 

淡淡柔柔的問句,那麼輕巧,卻比巨人震撼。

 

是了,他怎麼從沒想過要用好好利用自己的聲音呢?這是疾病怎麼折騰也帶不走的東西,越經沉澱越是醇厚。程風有多久沒有好好看過自己了,怎麼會連天賦都忘記。幾年前,他家的百香果獲得農藝金牌獎的時候,還是他代表上台致詞的呢。

 

從那時起,就有人不斷地誇讚自己的聲音好聽,孰料後來罹患了早衰症,在自憐自艾下,竟然覺得自己一無可取,妄自菲薄。

 

原來,事情還不到最糟糕的地步,只是他早已放棄,所以看不清希望。

 

為了謝謝那個提點他的女孩,他把去台南的回程車票和兩顆百香果予了季荷,要她去一家小時候習武強身的道館,那裡的師父曾經被自己整得很慘,應該不至於忘記他。

 

把東西都交付清楚的他迎著晨光離去,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無法回去。季荷的家鄉,是被政客設計滅村的,而他,卻親手塵封記憶中的故鄉,把唯一的歸途給了季荷。從今往後,只能從皎潔明月和百香果獨特的酸甜味道裡思念。

 

「……於是,我開始每天都到書店念參考書,過著被老闆顧客趕打,與流浪貓狗爭食的生活。不到三個月,我就考上了T大,成為大二的獎助學金插班生,念的是大傳,就是你現在看到的這樣。」

 

程風勾起嘴角,滿是皺紋的臉頰逸出一抹淺淺的笑意,那樣的雲淡風輕。樓軒宇實在是很難了解這個微笑下的深沉意義,一個經歷若此的人,真能就這樣的坦然釋懷。這其中的是非曲折,心酸苦澀,又有誰知。或許,就只有那個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女孩會知道吧。

 

「謝謝你,讓我知道為什麼每次義診的時候都要多帶那一箱百香果,還要在寄件人寫上風呈禾的名字,原來有這樣的典故呀。」樓軒宇放下水杯,靜靜地望著他,「這樣問似乎有些逾越了。不過,我想知道,為什麼你會選擇T大呢?」

 

程風抬頭,望著窗外的一彎新月,目光悠遠,「因為這個都城,只有這裡,最能夠見到月亮。」

 

那樣濃郁如墨的夜色,黃澄光亮的明月,會讓他有種還在故鄉的錯覺。即便低下頭,就知道一切只是幻影,程風還是很喜歡這種被騙的感覺。

 

反正,他已時日無多,能在這個風景優美的山間學校走完最後一程,也無須再讓遠方的父母兄弟擔心。就算家人們不諒解,甚至唾棄他,程風也覺得無所謂。只要,在他死去的時候,傷心的人能少一個就好了。

 

所以,那樣的家鄉,他不能回。與他同校的季荷,他不能認。

 

休息室的門突然被打開了,走進來的人有一頭黑色秀髮,五官深邃,舉手投足有一種自信的風範。原來,是學生會會長羅瑀彤。她朝他倆禮貌的笑笑,坐在了對面的沙發。本來在對話的程樓兩人,看見她的到來都是一愣,氣氛有些微妙的尷尬。

 

程風看了眼樓軒宇,正好瞥見這個醫生的眼中隱隱的激動,很快地一閃而逝,讓他一度以為是錯覺。他猝然想起剛剛樓軒宇說的那個女孩,似乎跟會長大人挺像的呀。

 

他皺眉思索,決定來試她一下,小心翼翼的,他陪起了笑,問,「會長,妳今天來探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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