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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荷心頭一驚,故做沉穩狀,支開話題。

 

「總之,妳既然和楚學長復合了,就該好好待他,才不算辜負他。妳對李學長應該只是暫時的迷戀。我聽人說過,李學長的氣質很強,讓人印象深刻。或許,等過幾天後,妳就不會再這樣了。」

 

「真的嗎?」何佳佳看著她,眸中帶著淚光,配上有些瘦削的憔悴臉龐,楚楚可憐的樣子。

 

「當然。」季荷露出安撫的微笑,提醒自己要平心靜氣。

 

「謝謝……謝謝妳,小荷。有妳真好。」何佳佳笑了起來,笑容很可愛很真誠。她真的是全心全意的信賴自己的。

 

「那就這樣囉!我還有事,妳要多保重,掰掰!」季荷維持著笑容說完,立刻掐斷了通訊,頹然地跌坐地上,斂起笑意。

 

為什麼她總是對自己如此不設防。如果何佳佳再壞一些,或對自己多有保留,季荷的心或許就不會跳得那麼狂野。

 

她終於明白了,就算是曾經欺負過她的人,她也沒法平心靜氣的說謊報仇。她還是會愧疚,會難過,會感同身受的痛。因為,她還不夠狠。

 

看著窗外明媚的陽光,忽然想念起落雨的聲音,滴答滴答,原來是代替她在哭泣。

 

可惜的是,現在的她沒有哭的權利。

 

季荷扶著桌角站了起來,拿著剛完成的兩張卡片,走出房門,臉上帶著決然的堅毅表情。

 

這兩張手作卡片,一張要給照顧自己五年的道館師父,另一張要給她未來的老師──神谷京彥。

 

她想學的不僅僅是武術而已,還有遺忘的本領。這一點,唯有即將帶她離開故鄉的合王做得到。

 

這一天,是九月二十八日,教師節。

 

○●

 

季荷正在去T大的路上。

 

望著沿途熟悉的風景,看著各處林立的新興商店,不過離開一個星期,她竟有了人事已非的感慨。

 

過去一個禮拜,她去了日本。那裡有最好的環境,衣食無虞,也沒有閒言閒語和惡意嘲諷,每個人都很禮貌,都很尊敬她,但季荷卻心神不寧。她並不快樂。

 

神谷京彥發現了,點了出來,說季荷還有東西遺失在台灣,擅自給她定了機票和一筆錢,就把她丟了回來。

 

說實在話,神谷老師比自己想像的有趣多了,教學也不古板,待自己也好,唯一的缺點,就是有點衝動。對於他害媽媽死亡的事,她幾乎已經原諒了他。

 

她可以原諒害死媽媽的兇手,為什麼就是無法原諒何佳佳呢?這一個禮拜來,她一直在這個問題上苦苦糾結。

 

她收到了許多朋友的關心與問候,就只有何佳佳沒有任何連絡,就像是已經遺忘了她。

 

季荷思考了一下,下了公車,走進一家美容院裡。

 

「歡迎光臨,請問您對自己的髮型有什麼要求嗎?」

 

深吸一口氣,她說:「請幫我把頭髮染回黑色,燙直,然後綁成兩個麻花辮。」

 

接著,她發了一則短訊給何佳佳:

 

「佳佳,我快到T大了。我們四十分鐘後在山下那家藍石頭咖啡店會合,來說說那本古書的事。」

 

不到三十秒,通訊器震動,看到何佳佳回傳「好」這個字。季荷抬頭,正好望進鏡中過去的自己,露出一抹苦笑。

 

○●

 

四十分鐘後,藍石頭咖啡店。

 

何佳佳依約來到店裡。看著店內民族風味十足的裝潢和擺飾,想起這家店以前和季荷來過。那時她們就坐在這個單獨的個人小間中,看著窗外北海灣的景致。

 

熙來攘往的人群,沿街叫賣的小販,潮來潮往的海濤,以及落日中的渡船,構成了她一生中永遠難忘的T市印象。

 

她還記得那個時候她們的對話。

 

『佳佳,看著這麼漂亮的景色,讓我不禁覺得,如果人生可以像影片一樣暫停播放,那我一定要選擇停格在這一瞬間。』

 

聽著季荷難得感性的話語,自己也不自覺的說:

 

『小荷,以後我有錢,我一定要買一間像這樣的房子。推窗可以看見海浪,窗上有著迎風搖曳的風鈴,還有紫紗式的漂亮掛簾。我要把房間裝飾的像是異國公主的家。然後,我住一樓,妳住二樓,做一輩子的好鄰居。我們的生活不要有男人,只要有彼此。因為只有姊妹之間,才能友誼不變,情比金堅。』

 

看著信誓旦旦,顯然氣勢高揚的何佳佳,季荷只是淡淡一笑,望著遠方的海平線,幽幽地問:

 

『未來,是什麼樣的形狀,誰又知道呢?』頓了頓,她轉向何佳佳,眼中波光流轉,『再說,就算是好朋友,有些東西仍然是無法分享的。』

 

何佳佳永遠不會忘記季荷那時的眼神是多麼美麗而哀傷,宛如經過時光淬煉的珍珠般綻放著無暇的光華。那日,夕陽的餘暉映在好友臉上,她還笑笑的說,我永遠都會願意與妳分享的。現在想來,才發現季荷是對的。

 

的確,有些東西,就算是好朋友也無法分享,無從訴說。就像是愛情,還有認識季荷前的過去軌跡。

 

「何佳佳,我到了。抱歉讓妳久等了。」來人熟悉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季荷坐在何佳佳對面的空位,抬首,面無表情,「等了六年,確實久等。」

 

何佳佳目瞪口呆的看著坐在對面的人。黑直髮綁成兩個笨重的麻花辮,垂落胸前,身穿白襯衫,下著黑短裙,臉上不施脂粉卻更顯清麗絕倫。眼前的人雖然美麗出塵,可打扮的像個鄉下村婦。她真的是她認識的那個穿著性感、髮色如霞的季荷嗎?

 

看著佳佳震驚的表情,季荷下意識地撫著胸前的麻花辮,眼簾低垂,慢悠悠地提示道:「六年前,有個在X中被校園霸凌欺負整整三年的季荷死了。六年後,出現了一個性感火辣、豪爽直率的季荷成為了何佳佳的朋友,就在妳眼前。妳認為,這其中有什麼關係呢?」

 

何佳佳總算想起來了,她激動的站了起來,大叫道:「這怎麼可能!一開始我就注意過了,以前的季荷是右撇子,現在的妳是左撇子,妳們不過是剛好同名同姓而已!」

 

「妳一直都是這麼欺騙自己的嗎?」季荷好整以暇的舉起左手,在何佳佳面前晃了晃,輕輕地說:「其實,我兩手都可以寫字,只是以前偏好右手。現在,為了接近妳,所以改用左手。就是這麼簡單。」

 

季荷雲淡風清的態度給何佳佳造成極大的恐慌。她有些語無倫次的說:「怎麼會,不可能,我那麼相信妳,妳是我最好的朋友……以前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活下去,我也不想被欺負……」

 

「我懂。」季荷插進她的話來,很冷靜的站起來,慢慢的走向窗邊,「在那個時候,如果妳幫了我,妳也會被欺負。妳怕,所以就跟著其他人一起欺負我。但是,身為召集打手和拍照攝影的妳,怎麼會沒有得到制裁呢?」

 

「我也很同情妳的遭遇,那也是逼不得已的。我不是對妳說過『加油』了嗎?」慌亂的,她說。

 

「『加油』?」季荷轉過身來,挑眉冷笑,「妳明明可以在事情發生前救我的,妳有這個能力。既然如此,妳就不該在事後說聲毫無意義的『加油』就想了事!」

 

「妳這樣說很不合理!」何佳佳的聲音大了起來。一開始的驚慌消失後,鬱結已久的想法脫口而出,「那時候我就在想,為什麼妳不去告訴老師或妳父親。只要妳說了,大家也就不敢那麼囂張。為什麼妳總是不想著自救,老希望別人對妳伸出援手?這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巧雯他們不是也告訴過妳,這個世界是很現實殘酷的嗎?」

 

喘了口氣,她接著說道:「再說,妳爸爸的死可以歸結成是我們的錯嗎?科技這麼發達,這種有關槍械的法律常識上網查一下不就可以避免了?那個更生人也不過是順水推舟而已!只要妳爸還了槍,就沒事了。我們也不想鬧得那麼大呀!而且,最奇怪的就是,我明明就沒有打罵過妳,只是幫忙拍攝霸凌過程,這又有什麼罪?妳憑什麼來欺騙我們這些日子以來的感情?如果說,毀掉我們的友誼就是妳的報復方式,那麼恭喜妳,妳成功了。我現在很難過,這樣妳高興了沒……」

 

啪!

 

季荷反手,給了她一個切實實的巴掌,皮肉相撞發出極輕脆的聲響。何佳佳茫然地摸了摸腫了半高的臉頰,失焦的眼神看著季荷,竟流下淚來。

 

「為什麼你們都要欺負我……李逸傑不愛我,妳也在騙我……這世界到底怎麼了……」

 

看了眼淚流滿面的何佳佳,季荷的心頭隱隱作痛,她別過視線,看向窗外,過了半晌,才慢慢的說:「國中時候,我們家很窮。妳這種高官子女沒有辦法想像的窮。我和爸爸住在不到三坪的小套房,打開衣櫃兩個人的衣服不超過十件。營養午餐我也都只吃一半,剩下那半帶回家給爸爸溫熱了吃。我家連最舊型的桌電都買不起,更遑提上網了。

 

就算十二年國教免學費,但改制為特色國中的X中本來就是貴族學校,還有另收許多奇妙的『學雜費』,這筆錢在我們眼中是鉅款,就算我爸在酒店上班也付不起。所以那時的我,就算給你們欺負,我也沒告訴老師。因為我不想給爸爸擔心,以免造成他的負擔。」

 

何佳佳愣了半晌,這些事當年她完全不知道呀。她設身處地的想,才發現國中時候唯周巧雯是從的自己是何等愚昧,季荷的處境又是如何艱難。

 

哽咽的,何佳佳斷斷續續的說,「對不起……小荷,我不知道……那時巧雯跟我們說,在酒店上班有很多錢……」

 

季荷沒理她,看著窗外的水藍色的地平線,靜靜地說:「記得我們第一次來的時候我說過的話嗎?那時我說,就算是朋友,有些東西仍是無法分享的。對妳來說,就是愛情,對我來說,則是親情。我的親情已經永遠失去了,那妳怎麼還可以若無其事的過妳的人生,享受妳的愛情呢?」

 

聽著季荷毫無高低起伏的平直語調,何佳佳的一顆心卻快要蹦出胸腔,心跳如擂。一瞬間,她想到了楚浩然的回心轉意,想到了那夜引路的奇妙黑蝴蝶,還有那本帶有魔力的古書。

 

「妳……到底許了什麼願?」帶點鼻音,她怯怯地問。

 

空氣陷入了沉默,連呼吸都凝結,就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何佳佳終於聽到了季荷的聲音,有些飄忽的不真切。

 

「我要何佳佳得不到美好的愛情,愛上一個永遠不愛她的人。而且,這個人最好是楚浩然的朋友,這樣何佳佳就會痛苦愧疚一輩子,但又離不開楚浩然。」季荷旋過身,恰好撞見何佳佳眼中一閃而逝的了然,「所以,妳得到了楚浩然,卻又愛上了李學長。妳的痛苦糾結,就是我的願望。」

 

像是想通了一切關節,何佳佳無力的跪坐在地,淚流不止,「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

 

多麼似曾相識的話呀。她一低頭,覺得時間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雨夜,那個被壓在馬桶裡無法動彈的自己,似乎也問過這麼一句話。或者該說,國中三年,她天天都在問上蒼,她究竟是做錯了什麼,為何要這麼對待她?

 

「這個社會是很現實殘酷的,我只是在教妳這個道理。」她狡猾的把何佳佳的話還給她。嘴角勾起微笑,但心裡卻不快樂。

 

「所以,從今往後,我們已經兩清了。」

 

她走過伏在地面哭泣的何佳佳身旁,準備離開。她的恩怨已了,已無眷戀。六年,她潛伏了這麼久的時間,處心積慮,只為今天。卻在成功報仇的這刻,湧起了難以言喻的惆悵。

 

就算懷有二心,但曾經成為朋友,共同擁有一段互信互賴的時光。她們當初本來說好,生命中不要有男人,要一起住在民族風的樓房,做一輩子的好鄰居,互相扶持,一起在歲月中慢慢變老。

 

就算這個稚氣的夢永遠不可能實現,但它畢竟存在過,無法抹滅。

 

季荷停住腳步,旋過腳跟,居高臨下地看著哭的眼睛紅腫的何佳佳。她曾經的朋友,痛苦的如此深刻。而這痛,是她親手刻上的。

 

「何佳佳,我要詛咒妳。」何佳佳的身軀一顫,顯然有聽見她的話語。接下來,季荷聽到自己的聲音說,「我要詛咒妳,一不小心就和楚浩然白頭偕老了。」

 

何佳佳猛然抬起頭來,對上了她的目光。季荷毫不畏懼的微微一笑,心中也舒坦許多。

 

她留下了待在包廂裡愣征的何佳佳,去了櫃檯,把帳結清。拎著傘,踏著輕快的腳步走出店門。多年來,第一次覺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晴朗。今日無雨,並不需要打傘,可見天空也知道並不需要替她哭。

 

走在陽光下,邁開穩定的腳步。這個願望,她從不後悔。季荷知道,自己是個愛恨分明的人,只是自己的心不夠狠。但要讓何佳佳付出適當的代價,已經足夠。

 

何佳佳扭轉了別人的心,自己又扭轉了何佳佳的心。其中的是非曲折沒人能說的清,但心中的那個死結卻已然鬆開。

 

前方的店家正在播放由學生會贊助的T大之聲,男主播低沉圓潤的嗓音帶了點滄桑的磁性。不知怎的,讓她想起了那個有趣的劫匪先生。他也有那樣的一把好聲音。

 

對於何佳佳她們,其實她並不恨,只是心裡有一口氣難以平衡。如果時間倒轉,一切重來,只怕她也會選擇相同的道路。在幻滅中成長,在絕望中遇到希望。能夠與風呈禾相遇,她已十足感激。

 

季荷抬頭,看著藍得漂亮的天空,在心中悄悄的收藏。她已沒有東西遺失在台灣,可以回日本找師父了。

 

──Story 2. 雨後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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