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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ry 2. 雨後荷●○

荷篇彩圖1  

滴答、滴答。

 

季荷坐在宿舍門口旁的長椅上,這邊上頭恰好有片屋簷,雨季時節格外沁涼,是她無意發現的好地方。她一手拿著昨晚從何佳佳抽屜裡取出的澄橘色古書,一手掬接著屋簷落下的雨露,若有所思。

 

她的記憶是從水聲開始的。

 

水落地的聲音、水流動的聲音、水拍打物體的聲音,這一切的聲音,對她而言,都有如命運轉輪向前不斷滾動的徵兆之音。

 

她是個雨天出生的孩子,所以,這或許也是加深她如此信念的原因之一吧。

 

小時的她,最喜歡把手弓成一個碗,掬接從老舊三合院的屋簷上落下的雨露。看著滴滴澄澈透明的水珠,在自己的小手上匯聚成一個小小的湖。新注入的水流漫起漩渦,沿著她小小的手掌打轉,接著溢出。

 

仍是和最初一般,以極其優美的弧線墜落,滴滴澄澈透明的水珠。

 

然後,落地,迸裂,就污了。

 

她勾出了一抹苦笑,鬆開了手,看著雨水從她手中滑落,落在結實的石板路上,發出一陣清脆的聲響,清澈純淨的水露成了一攤髒汙的泥,濺上了她的高跟馬靴。

 

有時候真的會覺得,自己的故事就像這雨一般。以透明無暇的方式完美降下,最後,卻落的泥濘穢污的淒涼。

 

如果自己沒有存在於這個世界,是不是就不用經歷那麼多苦痛折磨?這個念頭,時不時地自心中冒出。

 

如果不是自己的早慧讓父母抱以厚望,媽媽就不會為了買自己的生日蛋糕車禍身亡,爸爸也不會帶自己北上都城求學,嘗盡世情人暖。

 

說不定,自己現在就不會待在這裡。季荷下意識地撫摸燙的捲翹的豔紅頭髮,在天上的父母如果看見自己濃妝豔抹的樣子一定會很傷心吧。畢竟,以前被村裡奉為小神童的她,現在卻打扮的如此高張俗氣。她抿抿嘴,視線望向遠方的一棵大樹,就像要看清那樹上的輪廓紋路。那又如何呢?

 

都城和自己居住的純樸小村很不一樣,人的本性也很不相同。鄉村的人樸實,村裡的大事頂多就是王媽家的雞生了兩個頭,隔壁家的頑皮小鬼小豆苗完成了「通零王」的偉大目標──國英數地歷全拿了鴨蛋,或者是北部來的奸商又壓低了村裡荷花的價格引的民怨震天等等……諸如此類的小事。小學時候,光是村尾的阿偉傻氣的說要娶她,季荷就已經覺得這是人生中天大的事情,還緊張地開了家庭會議思考往後的應付對策呢。

 

現在想來,覺得那時的自己還真可愛,不過是一個小男孩童言童語的告白罷了,根本就沒什麼。哪像現在,在都城裡待久了,才漸漸體會到生存的法則。在這裡,無處不是社會的縮影,每個人的來往只存在利益與滿足慾望。所有人都是這樣,笑著說謊,笑著欺騙,笑著一腳狠狠把你踹進谷底。最後,在你的墳頭上,還戴著虛假無比的笑容,笑著對你說,對不起。

 

即便這句對不起,也是謊言。

 

這世界不就是這樣子嗎?

 

所謂友情,不過就是兩個人間的彼此利用所產生的官方說詞,如果今天你不借對方抄作業、不陪他去看妹,不盡你的所能提供一點甜頭給對方,那麼你所謂的朋友一定會以你不夠義氣、你與我不同掛或你不夠了解我之類的理由疏遠。而愛情更是可笑,不過就是渴望性的男人與渴望虛榮感的女人各取所需的結合,哪天女人容顏不在,男人就會要求離婚分手,或在外頭偷吃;哪天男人沒錢沒勢,女人就會頭也不回地離開,找下一個有錢人繼續揮霍。說什麼我是真心愛你、沒了你我無法獨活都是謊言。試問,有女人會選擇一個有犯罪前科又一貧如洗的窮小子做老公嗎?有男人會選擇一個又醜又肥的女胖子做老婆,然後還親暱地說,噢,親愛的,妳知道我有多喜歡妳會抖來抖去的肥肉嗎?

 

想不到自己還可以幽默一下,季荷咯咯地笑了起來。看來自己真的被都城同化的差不多了,不知何時,她也戴起了面具,說著一些無關痛癢的話,裝出一副直爽單純的樣子,大喇喇地踐踏別人的心。

 

她看著左手,張了張又握了起來。昨天,她就是用這隻手打何佳佳的右臉。那皮肉撞擊的清脆聲響,腫起來的高高臉頰,給她有些抑鬱不安的心帶來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又夾雜著一種不知名的情緒。當意識到這點心境上的奇妙變化,她立刻找藉口離開了剛失戀的何佳佳。季荷歪著頭,有點擔心會被何佳佳發現自己的不正常,畢竟朋友失戀的時候,比較尋常的處理方式應該是陪伴安撫,而不是跑去覓食,雖然自己一刻也不想待在她的身邊。

 

為什麼何佳佳會認不出自己呢?她明明透過鏡頭看過一遍又一遍的。對於這一點,季荷真是百思不得其解。雖然說自己的外貌變化很大,但輪廓基本上是沒有什麼改變的。而且她在大學與何佳佳結交的時候,也沒有特意隱瞞自己的名字,季荷也不是什麼菜市場名呀?

 

「認不出我,那就更該死了。」她冷冷一笑。

 

就算人情淡薄,也不該連自己國中欺負了三年的對象都記不得吧。

 

喔,說欺負也不太對。何佳佳不過是在一旁帶著微笑,一邊用她引以為傲的速度把同學集合起來,一邊把自己被霸凌的過程拍下來而已。所以,當事件揭發之後,參與者都受處分進了少年感化院,唯有她,去輔導室幾天對那些無腦老師哭的梨花帶雨,就這麼沒事了。

 

這實在是太不公平了。或者該說,這世界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公平存在。

 

適者生存,弱者淘汰。她現在是不是該好好謝謝他們「身體力行」地教她這個道理呢。

 

季荷撫摸著澄橘色的書皮,看著那莫名熟悉的色彩,有如靈動的火焰般那麼耀眼。在她今早,從何佳佳的抽屜裡碰觸到古書的那一瞬間,書皮從暗紅轉為橙色時,她就知道,這本書不簡單。那種彷彿有著自身意識的轉換,不是現在的科技可以完成的。

 

所以,就算有很想要將書翻開的慾望,季荷還是將之壓下了。

 

一個可以實現的願望,是嗎?

 

聽著雨落的聲音,她低低地笑了起來。自己的願望再明顯不過了,可是在那之前,似乎有必要好好溫習一下,對方曾對自己做過的事。

 

○●

 

一切的起因都是因為她這個來自異鄉的轉學生,功課太好,長得太漂亮的緣故。

 

國三那年,當她從輔導老師口中得知她被欺負三年的原因,完全地啞口無言。

 

她這才知道,為什麼在媽媽死後,爸爸咬著牙忍痛賣掉舊曆和荷花池的錢還不足以負擔都城的花用,甚至一把年紀還得跑去酒店做小弟才能勉強生活。原來,真正的原因是出在她的學雜費。

 

她所就讀的學校,是一所相當有名的特色國中,升學率極高。是全市家長都希望自家孩子能入學就讀的夢幻學校,當然,費用也高的嚇人。

 

想當然爾,能進這所學校的學生不僅是頭腦聰明、有錢有財,自小就被呵護在掌心,是菁英中的菁英。

 

可是,一個從鄉下來又付不起營養午餐費的土包子,居然轉來的首次段考就拿到了全校第一,還有著許多女孩怎麼整型化妝都得不到的漂亮臉蛋。當求好心切的家長知道自己的子女居然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鄉下女孩比下去時,立刻覺得一定是孩子不夠用功,施加了更多壓力,讓孩子叫苦連天。

 

可是不論他們怎麼努力、徹夜念書,第二次段考季荷的名字還是穩坐第一名的寶座,第二名連她的車尾燈都看不到。無形之中,注重成績的同學對季荷產生了敵對心理,甚至覺得如果沒有她,那麼就能回到從前父母重視的生活,而不是看到自己的成績劈頭就罵。

 

也有少數不是那麼在意分數的同學,起初對季荷還不錯的,但時日一久,他們發現這個絕頂聰明又美麗的資優生完全與他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他們喜歡逛街、討論名牌和化妝品,可是季荷完全不懂。就算要約出門也不會買任何東西,原因是因為都城的物價是鄉下的兩倍,她消費不起。

 

沒錢就算了,處於青春期的青少年,無論男女,難免在意自己的容貌,可偏偏荷爾蒙作祟,粉刺黑頭痘痘防不勝防,每天努力的保養還是會有幾顆悄悄地冒出頭。當他們看到季荷完美無瑕的好膚質與合纖濃度的窈窕身材,不禁紛紛想請教秘方,卻只得了一句,我沒保養喔。這怎麼叫人不氣憤,最後氣憤轉為羨慕,羨慕昇華成忌妒。當沉浸在學習之中的季荷回過神來時,卻發現,她的身邊已經沒有朋友了。

 

一開始,只是雞尾酒似的惡作劇。

 

有人騙說老師要找她,其實沒有;有人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在她的鞋櫃裡放鐵釘;有人在她的鉛筆盒裡放進數十隻色彩斑斕的毛毛蟲。所幸季荷警覺性很高,在打開鞋櫃的時候會先檢查裡面有沒有東西(因為很常收到詛咒信和情書),當發現鉛筆盒裡面有毛毛蟲的時候立刻闔上盒蓋(鄉下見多了根本不怕),下課的時候跑去送給生物老師,還因此加了學期成績。唯有同學說老師要找她的那次,當她意識到被騙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回到班上時課程已經開始了二十分鐘,於是她被老師處罰到教室最後面罰站聽課。

 

從教室前端走到最後,她清楚地看見同學們幸災樂禍或是冷漠無視的表情,這才真正的意識到,她不僅是沒有朋友,還孤立無援。

 

那時的季荷猜想,或許是自己哪裡冒犯到他們了,畢竟,人總是會有一些不可觸犯的禁忌。她甚至在週會趁班導不在的時候向全班道歉,並且告訴大家,自己不會把先前的惡作劇告訴老師,希望能和同學們一起和睦地度過三年。可是,情況卻沒有好轉,反而越來越糟糕。

 

她在快放學的時候,被人騙進體育器材室,結果門被反鎖,她又沒錢買通訊器向外求救。一直到了半夜,爸爸拋下酒店的工作偕同學校警衛,才找到已經哭得無法動彈的自己。

 

『小荷,如果在學校被欺負的話要說喔!小荷很聰明,不讀這所學校也沒關係,爸爸可以幫妳找家教。』他撫著她的頭髮,然後輕輕地拉開她兩邊的麻花辮,有點孩子氣對著她笑,眼角都漾起了溫柔的細紋。

 

季荷低著頭,看著爸爸手上的瘀青與傷痕。她也知道,爸爸的工作不太正當,而且日夜顛倒,非常的不規律,再加上……非常危險。自從來了都城後,爸爸幾乎每天早上回來,都會趁她不注意的時候給自己上藥。她曾聽說,酒店小弟的工作閒的時候沒什麼,但是當客戶喝酒鬧事、警察來抓人時就是第一線的肉牆,而且兩方都不可以得罪,不能還手只能苦口婆心的勸,所以身上極容易掛彩。若是有黑道大哥遇險,他們還得第一個衝上前去擋子彈。這個工作唯一的好處,大概就是時薪高吧!用命來換的工資哪能不高呢!

 

找家教也不是不行,可是勢必會給爸爸再增加負擔,爸爸年紀一大把還從事這樣高風險的工作不就是為了自己嗎?而且,生活在物價水準極高的的都城,還是能省則省。

 

『爸爸,我沒事的。只是念書太累了,不小心在體育器材室睡著了。可能是同學沒發現就把門給鎖起來,等我醒來就已經放學了,沒有人聽見我的呼救,所以很害怕。並不是同學欺負我的關係,大家都待我很好,上禮拜還有人約我出去玩呢!是我自己不想去的。你別想太多啦!』

 

這個理由連她自己都覺得有點牽強,爸爸只是深深地看了她半晌,說,『我相信妳。』

 

季荷有些不自在地撇過目光。這樣就好了,沒有必要再讓爸爸擔心。只要再小心一點,那些同學也不敢太過超過的。只要讓大家感受到自己的真誠,時日一久,同學們一定會願意接納的。

 

她沒想到,自己這樣的做法叫做,姑息養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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