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ory 6.香如故●○

 

 香篇彩圖1  

真的是秋天最後的餘緒。

 

水洗過的藍天帶有幾朵白雲,午後的陽光暖暖,透過梅樹扶疏的枝條,投落在草地上的印子枝橫影斜,也讓靠在紫褐色樹幹上小憩的兩人,墨色的髮絲折射著亮白的光圈,就像天使的光環。是個難得的小陽春。

 

「你的那部音樂劇《紗麗安娜的喪禮》所飾演的洛克,根本就是我的威力加強版。不過,既然演了都演了,我就大人有大量地不同你計較版權問題。這回,就姑且饒過你,還不快奉上茶來。」

 

楚浩然頤指氣使地吆喚著李逸傑,接著他遞過來的熱茶,有些好奇地看著停在好友身上的小松鼠,有著一雙骨碌碌的黑眼睛和看起來蓬鬆柔軟的大尾巴,非常可愛的樣子。他禁不住用手去摸這個初次見面的小傢伙。

 

「靠,好痛!牠居然咬我!」

 

楚浩然吃痛地甩著手,好不容易才把松鼠給甩下地。小松鼠下地後朝他兇狠地吱了兩聲,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然後又跑回了主人的頸窩,乖順地蜷曲尾巴,用臉頰親熱地摩娑李逸傑的臉頰,像是在說牠幫主人報了這個仇,誰叫楚浩然要指使主人。

 

看著斜倚樹幹,懶洋洋地曬著陽光的好友,以一種剛看完了人鼠大戰的促狹表情,似笑非笑地瞅著他。楚浩然實在是氣不打一處上。這傢伙怎麼難得消失了一個月,還是沒半點收斂,連豢養的寵物都可以欺負他,討厭的緊。

 

「你這隻一點都不可愛又很暴力的松鼠寵物,叫做什麼名字?」恨的牙癢癢地,他問。

 

李逸傑閉目思考了一下,清冷的聲音回答道,「烏龍茶。」

 

楚浩然奇怪地再啜了一口手中的熱茶,覺得更奇怪了,「今天的茶分明就是烏梅,哪是烏龍呀?」

 

知道他會錯意了,李逸傑好心情地笑了起來,「這隻松鼠的名字就叫做烏龍茶,與今天的茶無關。」

 

楚浩然一臉挫敗,「我只道你是音癡,怎麼現在連茶都癡迷成這樣了,居然給好好一隻松鼠取這樣的名字。該不會……你要告訴我,你遇到這隻松鼠的時候,恰好在喝的茶就是烏龍,所以才起這樣的名?」

 

一縷清風從他倆之間吹過,帶著秋的涼意與花的暗香,拂動了衣角髮絲。

 

「不是的。」他搖搖頭,善言的他想要說出答案,卻發覺腦中竟出現了空白。李逸傑突地站了起來,扶著紫褐色的梅樹樹幹,望向遠方,目光幽遠。那是靈湖的方向。

 

左手懷著小松鼠,右手端著茶杯,沒理會一臉錯愕的楚浩然,他信步往前走,穿過了扶疏的枝條,來到了花園的邊緣,終於如願看見了一點靈湖的水光。

 

波光瀲灩,讓他想起了星光璀璨的夜空,還有茶杯中那抹珀色的金黃,燦爛耀眼,折射著夜空的星光,彷彿杯裡也有星星。但那樣美麗安寧的畫面,卻像在腦中隔了多重紗,再怎麼努力也看不清。摸著小松鼠柔軟的毛皮,李逸傑開始沉吟細思。因為思想的太入神,以至於沒有發現楚浩然從後邊跟上的腳步聲。

 

楚浩然也沒有打攪他,走到了他的旁邊,手肘抵著欄杆,眺望好友剛才所看的方向,原來是靈湖。他微笑,冷不防地打斷了好友的思考,「你還記得在大一時,我們在靈湖那造的一葉小舟嗎?那個時候,我們暑假過得太無聊,又沒什麼人入校,就跑去湖邊砍樹造舟,還差點被校方抓到,因為那裡是保護區,禁止破壞砍伐。」

 

李逸傑不語,楚浩然就像開了話匣子,灑豆似的說,「不知不覺,在這個學校都過了一年,不能裝年輕了。感覺以前明明就很貪玩的,但現在卻覺得能夠維持現狀,安定的過日子就是種幸福。聽著人從學弟喊成了學長,甚至還有了直屬,再想到以後的兩年,時光荏苒,稍縱即逝,騰地一下就畢業了,就突然有種想法。如果,時間能夠停在這一刻,永遠不前進也不後退,我有好友、有女友、有家人、有錢有閒,這樣的日子過上一輩子都是愜意快活。只是這是不可能的。有些事情過去就是過去了,無可挽回,但似乎也沒有什麼會過不去……總而言之,每個人的道路不同,你能陪我走到這,雖然一路上是打吵損罵居多,但回想起來也挺有滋有味的。這一年的耽擱,對你來說也足夠了,別再為我停留,出去勇敢地闖一闖吧。」

 

李逸傑轉頭回望他,思緒千迴百轉,「你這是什麼意思?」

 

楚浩然有些吃驚,瞠大一雙桃花電眼,不可置信地反問,「你怎麼會問我什麼意思?」

 

「剛剛你說話的時候,我在想事情,只有抓到幾個關鍵字。但你傷春悲秋的話似乎特多,就不確定你要表達的意思是什麼。」

 

聽了好友的解釋,楚浩然不禁黑線萬丈,他本來還想嘲笑他功力倒退,連這麼點彎拐都聽不出來,孰料到對方連兵器都沒亮,他就落敗了。有這樣的一個天才好友,實在是讓人又愛又恨,體會不能。

 

「阿華叔請你快點決定其他學校的邀請,現在趕過去還來的及註冊和考期中考。也要我別再擔誤你,讓你出國看看。光是常春藤就有五個offer,你真是太變態了!」

 

李逸傑聽了好友的一席話,若有所思。半晌,他問,「我在這所學校一年,只是為了你嗎?」

 

楚浩然沒好氣地瞪著他,「不然勒?茶你自己會尋,難不成這有你想要的聲音嗎?」他像是想起什麼,補充道,「啊,你先前喜歡的廣播主持人程風不是已經變成魔術師了,有人說他喝了蜈蚣藥水,所以返老還童,很神吧?」

 

果然有些奇怪,李逸傑微蹙眉心,扶了下眼鏡,又問,「音樂劇《紗麗安娜的喪禮》,其中飾演女主角的人,是誰?」

 

「你不是和她演對手戲嗎?怎麼會不知道?」楚浩然覺得今天的好友真是奇怪透了,「就是長得很漂亮,歌唱演技都無懈可擊的那個女生呀,叫做……咦,什麼呢,怎麼突然想不起來?」

 

他拍了拍頭,卻發覺對那個女主角的印象一片空白,連臉孔都記不起來。明明她的演出是那樣的顫動人心,自己三天前也才剛看完表演,怎麼這下全忘了個精光?

 

他抬頭,求助的目光望向天才好友。李逸傑自小就過目不忘,連童幼時期嬰兒床上的花紋都記得一清二楚,總不可能連他也不知道吧?可是,楚浩然這回真要失望了。

 

「我不知道。」李逸傑對著他說,但目光卻沒有焦距,穿越他,似乎在看更遠的東西,「有個存在被挖空了,所以每個人的記憶都出現了空白。我想,那個,才是我留下來的原因。」

 

在那個月光如水水如天的靈湖小舟上,應該是那個叫不出名來的女主角讓他給小松鼠取了烏龍茶的名字。他在T大停留了一年,應該不只是為了楚浩然,還為了那個女主角的聲音,而那個聲音裡有讓他追尋的潛質,使自己耗費了一年的光陰也在所不惜。

 

可是現在,對於那個女主角的存在,卻全部抹去。眾人只記得公演如何精彩,男女主角多麼厲害,但在那個舞台上,一定發生了什麼事,讓全世界都遺忘了她。

 

普通人忘了就算了,因為記憶這種東西本來就會隨著歲月的沉積而逐漸蒼白,有些人甚至還會妄加添補,讓回憶變得更美。但這一切,對於自己卻絕不會發生。

 

對李逸傑來說,從有記憶開始的每一天,映入眼簾的事物就像在腦中生了根,哪怕是每人說的一字一句、空氣中的溫度改變、每分每秒的細微變化就像烙在心底似的。在午夜夢迴時,會從頭播放,不斷重覆溫習。這單調而平凡的日常生活,數千萬個日子以來的經歷,就是他唯一的夢。

 

但是自從三天前的公演結束後,他的夢境竟出現了空白。這些空白就像是看見缺了門牙的孩子,總覺得有種奇異的難受感,讓人很想要把它填補起來,但卻不知道從何補起。因為全世界都遺忘了她。

 

既然記憶丟失了,他就會想辦法找回來,不惜一切代價。既為了確認自己滯留在T大一年的真正理由,同時,也為了求一個完整的夢。

 

他思想清楚後,提步欲走,卻聽見耳邊好友的叫喚,他回頭,給了楚浩然一個微笑。

 

「你要陪我去一趟音樂班嗎?」

 

從哪裡開始,就合該從哪裡結束。既然空白是從他到音樂班的日子開始出現,那麼,那個地方一定會有線索。

 

憑他的聰明才智,找出答案只是遲早的問題,不過他倒是挺享受追尋的過程。生命這麼長,當一切都學到了盡頭,輕而易舉就能洞悉所有,反而會跟這個塵世下意識地疏離,不想沾上太多煙火氣,因為所有以為掌握在手中的事物,很可能下一秒就會流逝。

 

但如果抱持著淡漠的情感任其來去,不上心,就不會為這常理感到歡喜悲傷,就跟花開花落自有時相同,聚散離合,緣份使然,無可謂太多,不如帶著一份虔誠的心態欣賞。

 

就像手上的這杯茶一樣,每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又何嘗不是一種茶。不同的品種環境,不同的烘焙煎煮,自有其風味香韻,無所謂好壞,只有適不適合自己而已,真的是無法評斷,又為何要評斷呢?

 

這個世上很有趣,人們總想把所有結果都釐出一個確切而合理的答案,卻也因此扼殺了曖昧朦朧的美。若一切真相都水落石出,赤裸裸地攤在眾人面前,不是很索然無味嗎?

 

看著好友楚浩然跟了上來,用迷死萬千少女的臉蛋朝他爽朗的微笑,表明願意。突然挺慶幸,自己的這一生,可以遇到一杯如此適合自己的茶。

 

茶面始終流轉著晶瑩的珀色,就像午後的陽光,暖暖。清香繚繞,芬芳繁複,入口生溫,每一次品嚐都有不同的體悟,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茗品,值的永遠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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