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思齊緊張地看著手上的通訊機,心跳怦怦,不斷地祈禱她可以在角色試鏡結束前趕緊出現。

 

從喬迪亞剛剛宣布的三十分鐘等待時間開始,音樂班就分成了兩派,一派是認為他們憑什麼要在這個年輕的編劇下做事,過仰人鼻息的日子;另一派則覺得能與樂聖的弟子共事也是一個機緣,理當好好把握。而前者大多都是高年級生,他們本來就擁有上台出演的資格,現在一切被重新打亂,自然是無法認同;而後者則以低年級生為主,因為資歷關係,所以常受學長姐打壓,如果憑實力就能參與演出的話,或許還有機會值得一試。

 

而引起導火線的喬迪亞,就像個沒事人一樣,旁若無人地逗弄著小松鼠,還時不時地和顏思齊聊上幾句,完全不把台下的議論爭吵放在眼裡。

 

這兩派的激烈論爭,在角色試鏡開始時,一觸即發。因為第一個面試演員的鐘雪莉,要唱的就是剛剛顏思齊在黑板上與喬迪亞共同譜寫完的曲子。是第二幕紗麗安娜發現伯爵破產,為了要維護家族的聲譽與繁榮,必須要在世人知道古堡已成空殼時,不得不找個有錢人嫁了的場景。

 

孰料,鐘雪莉唱不到三句就被叫停,直接被喬迪亞判准不合格,退場。後來接著唱的高年級生也是一樣,凡是走音、怯場、音色不佳,一旦感覺不好,喬迪亞毫不考慮應徵者的心情,也不徵詢其他人的意見,直接要求離場,甚至不留她們在外面等待補選。總之,對達不到自己要求,只會空口講大話的人,他連多說一句都吝惜。

 

結果,落選的鐘雪莉居然惱羞成怒,帶著一票她死忠的擁戴者和高年級的學生憤然離開,臨走前惡狠狠地對喬迪亞說,『我把人才都帶走了,看你還怎麼組成你的夢幻團隊!』

 

喬迪亞只是低著眉,手上滑過幾個琴鍵為下個應試者伴奏,頭也不回的答,『妳可以公演當天來親自確認……反正,我是絕對不會用一個連唱侍女都不成的人來演女主角的。與其有時間賣弄姿色,不如好好的練練妳那糟糕的唱功。』

 

此話一出,殺傷力無限,鐘雪莉的臉瞬間黑了一半,連同樣身為男人的顏思齊也差點要拍手叫好,所有低年級的學生都對喬迪亞投以崇拜的目光。不得不說,他們從入學以來就被學長姐打壓的慘烈,就算再有才情,沒到大三是不可能有登台演出的機會的。現在居然有人敢公然挑戰音樂班的潛規則,而且還是對最會仗勢欺人的大四生領頭鐘雪莉,這實在是太大快人心。

 

即便中間發生了這麼一段小插曲,離開了將近三分之一的人,但試鏡還是照常舉行。侍女、牧師、騎士、伯爵、紗麗安娜的弟妹等等的角色,也一一的找到了合適的人選,唯獨女主角紗麗安娜和女佣艾兒紗的角色依然空懸。

 

顏思齊捏著通訊機,手心微濕,焦急地看著大堂門口。他已經打了八十幾通電話、三十幾通短訊,但一切努力就像是石沉大海,對方完全沒有回應。眼見應徵者的隊伍愈來愈短。難道,葉子就要錯過這次難能可貴的機會了嗎?

 

「明明說好,哪天在舞台上,我要給妳寫歌伴奏的……」望著遠方,喃喃的,他說。

 

他與她的初見,是在T大音樂班的甄試會場,她是他的前一號表演。那天,葉子穿著一襲雪白的長裙,頸上繞了條玫瑰紅色的抓縐圍巾,披著如墨的長髮,在他與教授們的面前唱著歌,是恩雅的《奇異恩典》。

 

從她嘴裡吐出第一個音開始,他就深深地被這個面貌平凡的女孩攫住了視線。她的歌聲清靈宛轉,滿懷神殤,既像讚頌也似禱告,帶著古儂的腔調,讓人心甘情願沉淪其中,彷彿陷入某種驀然回首的恍惚,重又想起了童年最純真美好的時光。直到曲畢,所有人才如夢初醒,得到了真正的救贖。

 

她在唱歌時,平凡的面龐隨著她的情感鮮活起來,就像是一首闕詞,有她自己的獨特的韻律與意境,很美。顏思齊只能目不轉睛的看著,一度想要舉起手上的小提琴,好追上那流麗似詩的歌聲,與她在音樂的流波中慢舞,但終歸還是放下。

 

演唱完畢,輪到他演奏。或許是受到她的影響,他臨時換了曲目,是舒伯特的《聖母頌》。這是一首純潔少女為了代父贖罪,而向聖母瑪麗亞祈禱的樂曲。在他的琴弓搭上五條弦線的那刻開始,他倏地想起了方才演唱《奇異恩典》長髮少女,帶著連自己也搞不清的複雜感情,從他手中流洩出的音樂主角,竟在樂聲中漸漸幻化為她的模樣。在最後一個音符熄滅時,他又接上了一首預定的自創曲,但不知怎的,演奏到後來,竟有點像是《奇異恩典》的變調,宛如是在接續上位表演者的演出似的。

 

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被告知通過了術科測試,成功地進了夢寐以求的T大音樂班,而他的成績是同類別裡最高的。他快樂地跳了起來,趕忙查看聲樂科的第一名,果然是自己前一號的少女名字,葉子凌。猝然之間,他的視線被窗外的某個身影吸引,一眼回眸,看見她的長髮在陽光底下散發著朦朧的光暈,彷彿環繞著聖光,竟然是她。他迫不及待地衝下樓想叫住葉子,她是他的幸運星,沒有她,他也不會有那麼好的演出。現在回想起來,那首《聖母頌》,似乎是他生命中拉過最動聽的曲子。

 

誰知,興奮過頭的他等不及坐電梯,三步併做兩步的下樓梯,心中輕飄飄的,連腳步也錯亂,最後重心不穩,一個踉蹌,整個人摔了下去,世界天旋地轉,最後看見的畫面,竟是葉子的臉,上頭寫滿了擔憂。

 

再度醒轉,已在醫院。葉子在知道自己是她的同校同學後,就常常來探望他。他傷得很重,跌下來的時候雙腳承受了所有衝擊,右腿骨折,左腿斷了,幸好還接的起來,就是行動麻煩,得裹石膏。但他卻覺得上蒼倒挺厚待自己,畢竟身體的傷可以慢慢痊癒,而這段痊癒的過程還有佳人相伴。

 

在那裡,他給她寫歌,用小提琴伴奏,有時候小妍來的時候,也會帶長笛來相和,讓那間白色基調的個人病房中,時時刻刻流轉著動人的歌聲與樂聲。那是他永難忘懷的幸福時光。

 

等他已經可以靠著拐杖行走時,他們三人也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有一回,他們倆在練習室等著遲到的小妍,百般無聊的葉子凌頑皮地在他雪白的石膏腿上畫了幾道五線譜,竟嚷著要他作曲。那時,他心弦一動,不自覺地在五條直線中畫上了一個個歪扭的音符,然後,拿起小提琴,看著自己的腿上的譜,用著彆扭的姿勢彈奏,是他靈感突生將鋼琴獨奏曲的改編,李斯特的《愛之夢》。

 

這是他童年初學鋼琴時所學的樂曲。或許是因為年歲太小,那時的他,只懂得在黑白相間的琴鍵上,一個音一個音的敲彈,卻從來不懂歌裡的意思。可是此時此刻,他卻驀地有了一種感悟,他想將這首歌裡的感情,那種綿延香甜的夢境,獻給眼前這個面貌平凡卻靈透俏皮的少女。

 

李斯特的曲子難免過於炫技華麗,即便改成小提琴曲,也有許多的裝飾音。但他閉著眼,拉著琴,用著他的心,完全投入。第一回,把李斯特的樂曲演奏的這麼平凡,似乎連那些飾音都可有可無,只聽的見純情真摯的愛戀,如夢似詩,在空蕩的練習室裡悠揚纏綿。這是他所希望她聽見的。

 

可當他從陶醉的樂音中睜開眼,卻看見了葉子眸中的驚惶。她總算懂了他的心意,可是這一瞬間,他卻希望她從來沒懂。牽起微笑,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我只是開個玩笑而已,別當真。在她露出了然的表情,一如往常的同他嬉鬧,他也一如往常的笑,心底卻酸楚的發澀。

 

他終於知道,那條葉子所堅守的界線,仍是沒法跨過,從今往後,也沒有機會了。但,他還是壓抑不住奔流的愛意。他懂她,他曉得她的夢,就是有朝一日站在世界的舞台上,讓所有人聽見她的歌聲。而她,也有這樣的能力,只是少了點機緣。實現夢想,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那麼,葉子,以後我們約定好,如果哪一天妳能站在台上唱歌,那第一首曲,一定得由我來譜,而且我和小妍都來給妳伴奏,如何?』

 

她扠著腰,理所當然的點點頭,說,『那是當然。你們可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呢,一輩子的好朋友。』

 

是的,他就只能是她的好朋友,只能成為她生命中的伴奏,一輩子的。他還記得,那時他們拉過勾,定了約。對於葉子,他只能用她所期望的方式成全她。

 

可是現在,他被喬迪亞選為樂隊首席,甚至願意承認接納他的創作,如果葉子也在,一定也可以獲得上台演出的資格。那麼,他的夢,是不是就可以提早實現了?

 

「顏思齊呀顏思齊,你有聽到我說話嗎?」

 

他的左朵突然一陣刺痛,顏思齊吃驚地轉過頭,卻看見揪著他耳朵不放的,竟是小妍。

 

拉下那殘害他耳朵的手,這才發現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覺中神遊了這麼久,他穩下心緒,四處張望,「既然妳都來了,那麼,葉子呢?演員試鏡就快結束了耶!我打了好多通電話給她,都沒有接。」

 

「你說話的順序怪怪的……」小妍盤腿在他身旁的地板坐下,不自覺地捲著自己微濕的髮尾,「葉子的通訊機沾到水報銷了,誰叫她老是要買便宜的山寨貨……至於人嘛,不就在那嗎?」

 

她指向隊伍的尾端,顏思齊的視線也順著她所指的方向。果然見到葉子凌就站在那,神情看起來似有幾分狼狽。

 

「妳們跑哪去了?就算鐘雪莉要妳們去做雜事,也不至於弄這麼久吧?」可能是剛剛站著走神了太久,顏思齊覺得自己的腳似乎也有些痠疼,也同小妍一樣坐在地板,但因為左腳還打著石膏,所以兩腿是伸直的。

 

「唉呀,你在這發呆,自然不知道洗黑板有多累。要不是蘇西卡教授發現,要我們過來,說不準到現在我和葉子還在和黑板拚鬥呢。」小妍打了一個哈欠,轉頭望向正在彈鋼琴伴奏,同時也在選角的喬迪亞。「那個戴面具的,就是傳說中的樂聖弟子──喬迪亞‧戴爾斯明瑞安呀,感覺上和我們差不多年紀,好年輕啊。」

 

「嗯,是呀。不過,他真的是很有實力,妳們沒有聽到他剛剛的即席演唱真是可惜。只是隨便一句台詞,就可以馬上譜曲唱出來,而且還是那種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聲音……只是,他的態度真的蠻囂張的,怪不得以鐘雪莉為首的那群高年級生會受不了,雖然,我個人是不討厭啦……」

 

音樂停下,又一個應試者淘汰,鬱鬱寡歡的退場。小妍托著頰,看著顯然相當緊張的葉子凌,說,「聽你這麼說,他倒像個好人,幫我們趕跑了鐘花瓶那幫人,而且又肯定你創作的才華。明明教授們都稱讚你的作品很有自己的巧思,卻偏偏被那些不如你的討厭鬼嫉妒,到處散播謠言說你程度很差。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一個程度很差的人有可能入學成績第一名嗎?」

 

小妍越說越氣,握緊拳頭,「而且葉子唱歌那麼好聽,卻每次都因為什麼資歷淺呀、經驗不夠之類的狗屁理由和我一樣被排到幕後,淨幹些雜事,真是有夠莫名其妙的!」突然,她像是想到什麼,如同一片被灑了鹽的青菜,脫水無力,「是我的話也就認了,畢竟我也就只會乖乖地吹笛,也沒特別厲害。可是身為朋友,眼見珍珠蒙塵實在是太令人痛心了!如果,這回選角真的能如蘇西卡教授所言,讓音樂班大洗牌的話,我想,我會很感謝喬迪亞的。」

 

「你還記得我們以前的約定嗎?」顏思齊一邊擔憂地看著葉子凌,一邊對小妍說,「就是葉子登台的的一首曲子,我會為她譜曲,然後我和妳都要在幕後給她伴奏的那個約定,我們還拉過勾。」

 

「記得。」小妍目不轉睛地盯著葉子凌,她的臉色看起來好蒼白,「反正選完角,接下來就輪到樂隊了。既然你都能當上首席,現下也沒有那些自以為是的學長姐,說不定連我也能被選上台。」

 

顏思齊不自覺地緊握雙手,心跳加速,再三個人就輪到葉子凌了,「我比較擔心的是,這部戲說不定會沒有女主角。」

 

「什麼意思?」本來在為好友緊張的小妍,聽見顏思齊的話,猛地轉過頭來,「你該不會在想,喬迪亞會覺得沒有任何人能和他演對手戲,所以就一人分飾兩角吧!這也未免太誇張了吧,怎麼可能?」

 

顏思齊沒有看她,只是幽幽地說,「我不懂他的想法,只是猜的。畢竟,我們沒有人和他站在相同的高度。」

 

小妍啞然了。但仔細想想也覺得不無可能,畢竟,她剛剛跟葉子凌趕過來的時候就有先問過在場的同學,他們簡直把喬迪亞描述的無所不能。說不定一人分飾兩角,還是男女雙聲帶,對於這個帶有傳奇色彩的樂聖弟子,似乎也不是件不可能的事。

 

選角已經接近了尾聲,大禮堂的學生們也少了許多。除了一開始跟著鐘雪莉一起離開的高年級生外,已經在試鏡中確定擔綱角色的應試者都進了裡邊的休息室,沒有選上的人也黯然離場。目前台下就只剩下一些等待選角完後,即將爭取樂手資格的同學,當然,大多都以低年級生為主。

 

「快輪到葉子了,我們來給她加油吧。」小妍站起身,把雙手拱成一個圈放在唇邊,大聲喊道,「葉子,加油!這回沒有鐘花瓶了,妳一定可以選上女主角的!」

 

小妍的打氣聲引來不少旁人的白眼,有時候顏思齊實在很佩服她敢說敢做的勇氣。雖然覺得有點丟臉,但他也椅著枴杖起身,學著小妍的動作,喊道,「葉子,盡妳所能地完成妳的夢,不要忘了我們的約定,加油啊!」

 

他們瞎喊了一陣,沉浸在緊張之中的葉子凌總算是聽見了,轉過頭,看向他們這裡的方向,也跟著舉起手,左右揮動,臉上帶笑,很是感動的樣子。

 

「謝謝你們,我會努力加油的!」

 

她一面揮手,一面大聲地回應。排在她前頭正準備試唱的短髮女孩嚇了一跳,一開口就是走音,喬迪亞的鋼琴聲立刻停了下來。

 

經過小妍他們的打氣,讓葉子凌驀地想起了在練習室裡一起拉過勾的約定,心裡也沉穩許多,不再那麼緊張了。畢竟,喬迪亞選角的方式就像小孩子在挑玩具,每個應試者最多唱個三句就會馬上決定去留或者是擔綱的角色,無形中對在隊伍尾端等候的她,造成了不小的心理壓力。不過,雖然她自己的緊張感得到了舒緩,卻讓前面這一個女生跑了調,對於這一點,她感到非常抱歉。

 

「那個……喬迪亞先生,可不可以請你再給這個女生一次機會,如果剛剛不是我在後面大喊,她就不會被嚇到走音了……」吶吶地,低著頭,葉子凌為這個因為音樂停下而手足無措的可憐女孩求情。

 

喬迪亞站起身來,走到最後兩位應試者面前,對著那個驚慌到眼眶含淚的女孩說,「女佣艾兒紗的好友,西翠‧莫魯魯的角色,妳有信心可以勝任嗎?」

 

女孩詫異地抬起眼,用力的點點頭,眼淚幾乎要落下。這個角色雖然不是很重要,但卻有不少的戲份呀。她接過喬迪亞交給她的角色條,臉上帶著夢幻的恍惚,笑著走進了裡邊的休息室。

 

見到那個女孩沒有因為自己的關係而被拖累,葉子凌覺得挺欣慰,沒想到一回過頭來,就對上了喬迪亞那如同黑曜石般深邃的眼眸。

 

「妳叫什麼名字?」宛若將冰雪具現化般的聲音,寒凍的,他問。

 

她愣愣地望著他的眼睛,完全無法思考,「葉子凌。」

 

那雙清冷的過份的黑眸竟掠過一絲笑意,就像是很滿意似的,但聲音仍淡漠的不帶一點感情,「葉子凌,妳的聲音很好,很適合擔任女主角。」

 

全場靜默,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怎麼連唱都不用唱,就是女主角了。葉子凌心中也是慌亂不已,思緒一片空白,過了半晌,才艱難地找回自己的聲音。

 

「……紗麗安娜?」

 

喬迪亞馬上明白她的意思,搖了搖頭,又投下一顆震撼彈,「還有艾兒紗。」

 

在眾人不明所以的視線中,葉子凌又被喬迪亞的回答嚇的愣住了,只能結巴的問,「女主角……為什麼、是兩個人?」

 

喬迪亞把不知何時爬到他頭頂的小松鼠拉了下來,放到了地板上,一副神色自若,「因為,紗麗安娜就是艾兒紗,她有雙重人格。所以,一個白天採藥,一個晚上尋歡。也因如此,劇本才會對一個女佣有這麼多的著墨,而紗麗安娜也才會有舉辦喪禮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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