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說,程風拿到書沒馬上許願呀?你怎麼不好好勸勸他?」

 

學生會會辦裡,羅瑀彤聽完男友樓軒宇的敘述,有些驚訝地問道。她實在搞不懂,為什麼明明有一個可以活下去的機會在眼前,卻不好好爭取。勇敢去做總比什麼都不做來的好,反正都已經是最糟的情況了,至少嘗試過也不會讓自己有所遺憾,不是嗎?

 

「這可不是我能勸就能勸動的,他的問題,是他已經封鎖了他的心。」樓軒宇將藥包丟進會辦的微波爐裡,定時啟動,然後從暗處拉了張椅子到女友身旁。對東西位置之熟悉,動作之利索,活像在自家廚房活動似的。

 

羅瑀彤放下手上的公文,看了眼樓軒宇相當自來熟的動作,又轉頭望向吃吃竊笑自動退場的學弟妹們,旋過身,有些無奈地問:「他已封鎖了他的心……什麼意思?」

 

見到場地完全清空,樓軒宇像是早有預知般,勾起一抹溫雅的微笑,放開聲的說,「他把心防衛的太嚴實了。先前他不曉得自己生命盡頭的時候,還不是很明顯,但現在卻一併爆發,甚至,連我都懷疑。」

 

「程風懷疑我們經歷的事?這怎麼會?」羅瑀彤驚叫道,面色添了幾分沉重憂鬱。她待每個人,都是真心相許,幾乎不曾懷疑。如果程風真的不相信他們,那實在讓人太傷心了。

 

「不,不是懷疑我們的故事。我猜,他是懷疑我為何要和他結交。」樓軒宇坐在她身旁,厚實的手覆上她的,傳遞給女友溫暖安心的溫度,「說穿了,就是在自卑。」

 

「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因為早衰症,吃盡了苦頭。」樓軒宇想起了當時在訪談結束的休息室,程風在款款訴說自己往事時,那最後看似毫不在乎的微笑,就像已經釋懷般,那麼瀟灑淡然。現在細思,才發覺那不過是他下意識的偽裝。「就算他的身體外貌看起來年老,但內裡裝的仍是一顆二十四歲,氣血方剛的心。他在我們面前,因為這不同,而感到自卑,但又很矛盾的因為自尊,所以想要選擇一條能夠對得起自己的路。」

 

羅瑀彤低下頭,想了想,半晌,抬眸問道:「那麼,我們該怎麼幫他。」

 

微波爐的音樂響了,藥包已經熱好,相信只要一打開箱門就可以聞到濃郁的香味,但樓軒宇只是靜靜的望著羅瑀彤,沒有起身,臉上笑意斂起。

 

「他都不當我們是朋友了,妳還要幫他?」

 

良久,他才聽見自己嘴裡吐出的問句,竟冰冷的不帶一絲感情,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素來很收斂,已經很久沒這樣了。

 

猝不及防地,羅瑀彤突然反握他的手,緊緊的抓著,用力的連指節都泛白。樓軒宇有些吃痛,想抽回手,卻被抓得更牢。他疑惑的對上她的眼。

 

「如果,今天你就吊在懸崖邊,只有我抓著你,你還會推開我嗎?」不同於手上蠻橫的勁力,淡淡的,她問。

 

「當然不會。」樓軒宇有些奇怪的回答。在他說出答案的同時,他看見羅瑀彤眼中的嚴肅和緩了幾分,手也沒抓的那麼緊了。

 

「那麼,如果你自己不知道你就吊在懸崖邊呢?」她微微一頓,又說,「如果今天,我們的角色互換呢?」

 

聰明如樓軒宇,立刻明白了女友的意思。吊在懸崖邊,代表瀕臨死亡,而抓著自己的人,則表示知情能救者,分別對應的是程風和他們兩人。樓軒宇迅速的整理思緒,無比認真的回答:

 

「無論面臨死亡的人是誰,即便他推開我會造成疼痛,無論他知不知道自己的情況,我都會救。」樓軒宇了然一笑,說,「我懂妳的意思。無論是否為朋友,既然有機會能好好把握,就不該錯失一條寶貴的生命,對吧?」

 

「正是如此。」羅瑀彤臉上漾起笑靨,放鬆了手,「現在的程風自卑也好,自囚也好,他都曾陪我們度過一段快樂的時光。這點,我們不可以忘記。」

 

曾經擁有的美好與歡笑,只要願意回想,願意相信,時存心中,未來定可以再締造更多值得珍藏的記憶。人的一生不過數十寒暑,快樂也是過,猜忌也是過,何不帶著微笑與喜歡的人度過每一天呢?羅瑀彤對此深以為然,在更長遠的日子,她希望也能一點一滴地灌輸這種觀念給樓軒宇,這個她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空氣靜止。

 

那雙含笑的眼睛看著他,流光溢彩,閃爍著奪目的光芒。樓軒宇想不出任何一個詞來形容這一刻她的美麗,只想用手遮住她的眼睛,這樣,他的心跳就不會快的失常。

 

十三年前,就是這樣的一雙眼眸救贖了他。然後,他的視線開始不自覺得跟隨著她的身影。吃著她喜歡的菜色,看著她借過的書籍,只是為了要讓他們那次的相遇不是交集,不會漸行漸遠。直到樓軒宇發覺時,那一開始的不甘心,已然成了傾慕,在歲月的淘洗中沉澱,愈發香醇。

 

他從來不曾忘記過羅瑀彤。

 

為了引起她的注意,他最初在校聯網發表了評論她前男友楚浩然的帖子。又花了許多心力,用五年的時間修讀完醫學院的學分。為了不要錯過她,他實習看診的時段都特意選在西醫樓沒開的時候。因為早打聽過她不喜中藥,除非別無選擇是不會踏進中醫樓一步的。

 

他苦等了多年,終於在青春的尾端盼到了她。當羅瑀彤在那個微光初露的早晨踏進他視線的時候,一瞬間,他有了一種莫名的感慨,但很快地掩藏。接著,錄音室的訪談、程風的生日宴,他很有耐心的挑起她的興趣和好奇,直到最後終究確定了佳人的心意。

 

他在這條追尋之路上,費上太多心機,步步為營,但仍是甘之如飴。因為,她真的值得。

 

樓軒宇心頭千迴百轉,總算真正瞭解了羅瑀彤的意思。是或不是,值或不值,是由個人自行定義的。他追瑀彤花了那麼長時間,也有可能面臨無緣再見而錯失的風險,但他認為值得,就是值得。即便有人認為他傻。而程風是不是朋友,也是由他自己定義的,他認為是就是,只要無愧於心,就值。

 

想通了關節,心中的鬱悶和被質疑的不悅也紓解許多。樓軒宇笑著起身,取出微波爐中的藥包,倒進預先備好的碗裡,霎時藥香四溢,連空氣中都夾雜著苦澀的甜味。

 

「程風的事,我等會兒會再找時間和他說說的。妳事情多,就別煩心了。」他把碗推到她面前,溫和道,「這是當歸、黃耆、白芍、川芎等熬成的補湯,能治冷虛,清肝利膽。可能會有些苦,但對妳的身子好,稍為忍耐一下吧。」

 

沒想到,羅瑀彤直接舉起藥碗,一口飲盡,她抿抿嘴,望著樓軒宇,說,「我不苦。」

 

定定的望著他,慢慢的,她輕輕的道,「是你,辛苦了。」

 

樓軒宇忽覺耳根發燙,不露痕跡地別過視線,在心底深深地呼了一口氣。為什麼明明遞出去的是滿碗苦藥,但心裡卻甜絲絲的像糊了蜜呢。看來,不只是程風,他連女友的戰鬥力也有重新評估的必要了。

 

○●

 

九月五日,下午四點。

 

室內一片狼藉,紙堆遍佈。程風身上穿著兩天前尚未換洗的衣服,面容憔悴,狼狽的盯著桌上的古書,碧綠的顏色在窗外夕陽的映照下,彷彿被風吹過的深潭水面,泛著如波的光澤。但程風望著它的視線,卻如臨大敵。

 

這本書真能實現他的願望嗎?如果這是真的,那麼,他該許願嗎?

 

從醫院回來的這兩天,程風刻意忽略診斷單上建議他擇期進行的心導管手術,閉門謝客,窩居在家,心中不斷的在思索著這兩個問題,卻始終沒有結論。只能死死的瞪著那本古書,抱著兩分希望五分懷疑與三分的灰心喪氣。

 

他該接受樓軒宇他們的幫助嗎?程風實在無法定義他們與自己的關係,是朋友?是生命中的貴人?還是一時興起的同情施捨?雖然,他理智上告訴自己這是一個可以活下去的機會,哪怕是天方夜譚也有值得一試的價值。但情感上,卻仍在糾結,他僅存的自尊實在難以接受。

 

到底,要怎麼下決定呢?他摸著掛在胸前的十字架,突生疑惑。為什麼上帝總是給他如此兩難的考驗?

 

「不難,我來幫你下決定吧。」

 

身後傳來了聲音,尖尖細細的,很稚嫩的童音,分不出男女,在他小小的陋室裡迴響。

 

「是誰?」

 

經過了兩天,程風終於開口,發現自己的聲音竟愈發低沉渾厚,帶著沙啞的磁性,就像是是一壺陳酒,歷經了歲月的滄桑,終到了它最芳醇的時候,連他自己都吃驚。

 

「這可是惡魔賜予的聲音呢。越到盡頭的時候,越發動聽出塵。想要活下去的話,就會離盡頭越遠,可就沒這個福份了喔。」

 

「你在哪?」程風驚惶地叫道,整間房裡都是他的回音。本來已經聽慣的聲音,此時竟顯得有些陌生。

 

他環顧四周,卻不見人影。一股寒意從尾椎上竄,似乎連溫度都降低了許多。他強靜下心,仔細地打量著室內,發現地板上隨意堆放的聽眾來信竟浮了起來,在空中散開落下,宛如飄雪。他緊張地旋過腳跟,發覺他房裡的窗戶不知何時打開了,陣陣冷風從外頭灌進來,刺骨的涼。

 

他望著窗外的落日,像是一顆橘紅色的圓球,將滿室照映的一片金黃。但程風卻感受不到半分溫暖,心中油然升起一種奇妙的違和感。

 

「現在最多也不過秋天,天氣怎麼可能說變就變……」

 

他一邊壯膽似地嘀咕著,一邊走去關窗,不時戒備著周遭,試圖找出說話的人到底是誰。就在關上窗的那一刻,像是想起了什麼,猛然回頭看向桌几的位置,果然看見那本碧綠的古書已被風吹開了扉頁!

 

分明無風,書頁卻快速地翻動著,奇妙的是,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就像在看一部無聲的老舊電影。程風移動腳步,重新坐回最初的位置,眼睛緊盯著古書,緩慢卻清晰的問:

 

「剛剛,就是你在說話吧?」停了停,沒有等到回覆,他又說,「既然我都不小心開啟你了,何不來指示一下,我到底該怎麼做呢?」

 

書頁應聲停止。

 

程風屏氣凝神,盯著停止的那頁書面。有些泛黃的道林紙上沒有任何字跡,保存完好,只有全然的空白。

 

他靜靜的等待,等到窗外的落日低垂,月牙悄悄的露臉,天空褪去金黃的外衣,披上了夜色的斗篷,絨絨的,綴著一顆顆璀璨的明星。

 

程風移開了目光,終於不可抑制的笑了出來,覺得自己實在是荒唐的可笑。早些發生的一切不過是自己的幻聽和巧合,怎麼會憑此就相信一本破書能救他。這只是身為醫生的樓軒宇給他的一線希望,才編織的奇幻魔法故事。而他,竟然還深以為然,甚至對此抱有厚望。說到底,這一切,不過是他自己的自欺欺人。

 

他捧著肚子,哈哈大笑,覺得認真看待這件事的自己簡直是全天下最糟糕的一個笑話。連眼角都笑出了淚光,視線模糊,肚子發酸。因此,他看漏了書頁上緩緩凝聚漸顯的文字。

 

『程風,你想要與季荷有場完美的相遇,讓全世界的人記得你的聲音,還是……擁有已經失去的時間。三者之中,請選其一。』

 

此時,程風模糊的淚眼已有些看不清,他憑著記憶站起身,重新打開窗戶,讓陳悶的空氣得以對流,想說吹吹夜風,心情也能舒坦些。沒想到,他才剛打開窗,額頭上似乎落下了什麼涼涼的東西。

 

他抹了抹眼,睜大眼睛,又不可置信的擦了擦,這才確定眼前的一切不是一場幻夢。

 

都城的天空竟下起了雪。不是紀錄片中看見的雪白,而是淡淡的青綠色,在月光柔和的映照下,反射著翠雲色的光芒。街上屋頂,觸目所及皆是一片嫩綠,就像是故鄉那春日的水田,帶著泥土與青草芬芳的氣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冷冽的氧分子進了他的身體,彷彿整個人都煥然一新。望著眼前美景,他突然好想再多看看這個都城不同的面貌,這裡,有黑暗也有光明,有失落也有溫暖,總是如此多姿多彩,曾幾何時,已成了他第二個家鄉。

 

「我想要活下去,沒有風靡眾人的聲音也沒關係,只要能再多看一眼這個世上的一景一物,就夠了。」喃喃的,他合起雙掌,對著下著翠雪的墨黑天空與一彎燦亮明月,如此祈禱。

 

到了這步田地,他才知道,原來自己從不瀟灑,還是苟且貪生。

 

但程風不知道的是,在這個世界上,魔法或許是不存在的,但古書卻是真實的。它的確能實現一個人最深切的願望。

 

他身後的桌几上,古書像是被人翻閱般,往後又過了幾頁,泛黃的頁面發出了輕微的沙沙響,空白的書頁上陡然浮起了幾個字。

 

『一個人只有一次改變的機會。而我,程風,想要健康的活下去,並重新擁有已失去的時間。我將會在二十八個小時內將古書交給下個人,不然,我的願望會幻滅,下場會比惡魔悽慘。』

 

有如行草一般的字體,豪邁恣意,在浮出後漸漸加黑,完全書寫完畢時,道林紙的書頁竟自動脫落。而古書彷彿有意識般,緩緩地闔上,沒發出一點響。此時,窗外突然吹進一陣怪異的晚風,將雪花刮進了屋裡來,程風不禁驚叫。

 

那頁寫了字的泛黃書紙,乘著這縷風,如同一隻有生命的黃蝴蝶般,在空中宛轉翩飛。最後,在程風關上窗的時候,悄悄地降落在他的夾克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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