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茉帕然

曾聽說，時間是條長河，所有人都是這條河的一部份。如果硬要細分的話，程風覺得自己就像是河中一顆不起眼的小石頭，以極快的速度從上游沖刷到下游，所有的邊角都已圓潤。而這顆小石頭，大約已被磨成細紗，無人問詢，即將歸向大海最後的懷抱，迎向旅程的終點。

他最近的身體變得很差，動不動就腰痠背痛的，記憶也不太好，時常忘東忘西。他已經有一個月不曾照過鏡子，害怕會見到鏡中自己殘老的模樣。哪怕臉上又多了一條皺紋，多了一縷白髮，也讓他難以忍受。

有什麼是比看著自己日益衰老卻無能為力的痛苦還要更深沉的？

他的手指輕觸電子螢幕，看見系統自動提示他的生日宴邀請訊息，突然覺得上帝實在是開了一個很大的玩笑。

這個生日訊息是他十八歲那年先行輸入系統的。那時的他，有著陽光健康的身體，和所有的青少年一樣期待快快長大，好展開自己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天空。誰知道，突如其來的疾病讓程風搶先體會到了成熟的滋味，卻發現這樣生老病死的直線加速型人生，又是何等悲哀。

有時候，他甚至會自嘲的想。人類萬物之所以生，不就是為了邁向死亡最後的終點，早走晚走始終都是要走的，既然如此，提前結束又有甚麼差別呢。

可笑的是，程風發現最近他愈益老化，聲音卻愈加醇厚好聽，有時連他自己都會為之迷醉。在校園之中，他已養成沉默的習慣，除非是在熟悉朋友的面前，否則他是不會輕易開口的。他已受夠旁人驚艷轉為失落的眼神。

自己真是一個矛盾的生命體呀。明明生命就已經快要結束了，但他的聲音透過電台節目，卻讓越來越多的人記憶，網路上的粉絲群也越來越多。面對這些人的期許和欣賞，即便身體狀況不佳，他還是咬著牙撐完一次又一次的節目。在錄音室裡的時光，成了最難以磨滅的回憶。就算下了節目，他還是那個滿臉皺紋，痀僂乾瘦的糟老頭子。又會開始自憐自艾，想要到一個沒有人記得他的地方，慢慢老死，少幾個人傷心。

他牽起嘴角，苦澀的笑了笑。抬起頭，看著窗外的圓月。今晚的月亮特別圓，就像一個孤獨的眼睛，黃澄清澈，俯視著世間萬物，靜靜的看著他接下來的舉動。程風開啟聯絡視窗，開始發送生日邀請訊息，在看到季荷名字的時候手指停了停，想了半晌，終究是掠了過去。她過得應該不錯，實在不需要再打擾她的生活。

十二點多，已經很晚了，看到這個訊息的人應該不多，大部份的人應該會明天回覆吧。夜深人靜，又有誰會同他一般，在這樣無眠的夜晚望著天空中的那一輪圓月呢？想要在第一時間收到他的邀請，第一時間回覆，怕是需要那麼一點緣法。

他伸了伸懶腰，時間也差不多了，是時候該睡了。畫面左下角突然跳出一個視窗，叮咚一聲，是樓軒宇傳來的即時訊息。

『謝謝你的邀請，我會去的。記得明天要來中醫樓復健，可別忘了。』

程風看著訊息，嘴角微揚，有種心有靈犀的快樂。原來，他與這個年輕醫生真如此有緣。他正想回覆，卻見視窗一震，樓軒宇又傳來一則訊息。

『今天的月亮特別圓呢，你有看見嗎？對了，你會邀請羅會長嗎？醫院一直希望她回診，不過她好像沒注意到。若你有邀請她的話，我可以順便同她說一聲。』

會長大人呀……他剛剛似乎沒有邀請她，感覺上羅瑀彤就是很忙碌的樣子。不過，她和樓醫生都算是自己生命中的貴人。一個給他可以發揮所長的環境，讓他得以擁有小康的生活品質；一個讓他可以靜下心來，用溫潤的態度陪他走到人生的最後，就算希望渺茫，也沒有半點放棄的意思。

確實，是該好好的謝謝他們。他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這或許，是他最後的一次生日了。思及此，程風立刻傳送一則邀請訊息給羅瑀彤，省得自己等等又忘記。

『嘿，八月二十八是我生日，妳這個九月生的要不要來給我捧個場，沾沾光？』

過了一會，視窗震動，叮咚一聲，跳出一則回覆。

『如果你不介意我的煙燻妝的話，樂意之至。』

原來會長也在線呢……看來有緣人又多了一個。程風揚起笑容，單手緩慢地輕點，準備回給樓軒宇。猝然間，靈光一閃，他似乎想起些什麼。

一個月前給樓醫生做的特別專訪，會長好像最後也有去。大伙兒開開心心地嗑完了披薩和龜苓膏，樓醫生似乎很反常地說了一句話，好像是什麼……既然那個小時候心儀的女孩不記得他，那他又為什麼非得要認的她呢？後來，會長就臉色大變，說有急事先走了。現在，樓醫生又主動問會長要不要來，怎麼感覺有點……怪怪的？

程風拍了拍頭，有些懊惱自己退化若此的記憶力。印象中，自己那天似乎察覺了什麼事，但怎麼現在卻一點也記不起來。看來，他真的連身體機能都退化成老人了。

管他的，反正他時日無多，既然橫豎都要死，只要過得快樂，對得起自己，就好。回覆完樓醫生會長也會去的留言後，他關掉螢幕，熄了燈，爬上床。

但，躺在床上的他，眼睛卻睜的大大的，望著窗外的一輪圓月，還有如同濃墨般點點燦亮的夜空。程風雙手合十，置於胸前，說出了這五年來每天每夜的禱告。

「請讓我活下去。」淡淡的，堅定的，他說。

他不敢奢求他的聲音能越發動聽，也不敢奢望可以重新變的年輕。疾病纏身，這是命，他認。但程風知道，這個世界，還有很多的人，他都還來不及感謝，來不及相遇，他實在不想那麼早就告別，即便嘴裡講的再怎麼瀟灑淡然。

所以，請讓他活下去。能夠再迎接明日燦爛溫暖的陽光，再過一天平凡的日子，這就是他全部的希望。

他放下手，闔上眼，腦中飄過許多思緒，最後只剩一片黑暗。他滑入夢鄉，無知無覺。

而程風的生命，也無知無覺地消逝了一天。

○●

八月二十九，程風的生日餃子宴。

在中場的時候，他終於想起那天奇怪的感覺是什麼，也總算把樓軒宇和羅瑀彤的一切都兜在了一起。照他的推測，羅瑀彤應該就是樓軒宇小時候幫助他脫離校園霸凌的女孩子，而按照樓醫生的好記性，又怎麼會忘了那個女孩的名字呢？

那句，「既然她不認得我，為什麼我就非得要記得她呢？」只怕是在引誘會長大人上鉤吧。畢竟，會長忘了他嘛，總得要給一點刺激來讓她重新憶起。而且，樓醫生那天的表現，實在太不像樓醫生了。要知道，一向溫潤如水好脾氣的樓軒宇要說出帶有情緒性的字眼，著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一旦遇上了羅瑀彤，卻每每失控，包括今晚。

而會長大人臉上那真如煙熏妝的黑眼圈，或許就是相思成災的緣故。他看著羅瑀彤望著喝悶酒的樓軒宇的擔心眼神，有些惡質的猜想。

羅瑀彤心不在焉地往嘴裡送進了一個餃子，忽然劇烈地咳嗽，白皙的臉蛋倏地脹紅，看來是嗆到了。而旁邊的人則笑著給她遞上了水，恭喜她中獎了。

精明幹練的會長大人的狼狽樣子，實在難得一見。看她一邊咳嗽，一邊剝開餃子翻攪裡面的餡料，程風就知道她在想什麼了。

「這可不是辣椒唷……」他像是在賣關子似的，故意地頓了頓，「這可是我從樓醫生那邊摸出來的，叫做茴香。在大陸東北會拿來包餃子，如果喜歡的話，包準一吃上癮。根據我們一開始的規定，吃到茴香餃子的人，就要再吃一盤。這就是今天的生日大放送，中一加十！會長大人，真是好運氣，恭喜妳了。」

程風從身後拿出早已預備好的茴香餃子，殷勤地放到羅瑀彤面前，笑著說，「茴香也是中藥的一種，對身體好處多多，可比辣椒高級多了，不信妳可以問問樓醫生。」

「茴香，又叫懷香。性辛，甘溫，可以溫腎散寒，和理胃氣，健胃行氣，適用於胃寒痛、小腹冷痛、痛經、疝痛等……」身旁突然傳來樓軒宇的聲音，只見他雙頰駝紅，顯然有些醉了，他聽到自己提到的中藥名，幾乎是反射性地回答。

程風輕輕地搖搖頭，覺得樓醫生實在是太假了。明明就是中醫樓裡公認最懂得克制的醫生，最好也會喝醉酒。而且，他記憶力雖差，但還不至於不記得會長帶來的酒瓶數量，記憶中是兩瓶，但樓軒宇周圍卻有四五罐空瓶。程風非常好奇，樓軒宇喝的究竟是什麼？

但看見會長的難得糊塗也蠻有趣的。他一邊想，一邊幫著接腔，「看吧，我就說對身體很好的。快點吃吧，會長大人。」

羅瑀彤有些為難地環顧四周，發現沒有人願意拯救自己時，她咬咬牙，臉上帶著壯士斷腕的悲壯表情，夾起了一個餃子來，送進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