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ory 4. 最上音●○

 

音篇彩圖1  

 

七月的第三個禮拜六,程風坐在傳播館門口的樓梯上,望著夜空中的一彎新月,揚起嘴角,開始倒數自己還能再見到的陰晴圓缺。

 

入了夜,校園裡來來往往的學生還是挺多,每個人都帶著青春歡樂的氣息。只有他,頭髮花白,臉上滿是溝壑,四肢乾枯如材,皮膚也失了水份彈性,從外表來看,就像一個五、六十歲的矮老頭子,與這所充滿活力的校園格格不入。

 

但是,他真的才二十三歲。

 

程風在十八歲那年,罹患了一種發病率低於八百萬分之一的早衰症──科凱恩氏綜合症。這種病痛使他急速衰老,他每過一天都不斷的老化,也離死亡更進一步。

 

他在一年之內,快速地變老,外貌與器官有如三十幾歲的成年人。他的爸媽為他訪遍名醫,耗盡家財,卻仍束手無策。這是一種隱性的遺傳疾病,先前並沒有治癒成功的案例,更何況,程風的情況又和一般的典型病例不同。通常來說,罹患早衰症的人,多在幼年時期就開始發病,一年之內,會急遽衰老如七、八十歲的老人,而且活不過二十歲。

 

但程風的發病時間明顯較晚,而且老化的速度並沒有那麼快,鄉城的醫生實在是搞不懂為什麼,只能搖搖頭,請他們北上都城,那裡,或許會有辦法。

 

程風記得,每一次不同的醫生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在父母的眼中,看見了更深一層的絕望。一直到很後來,他才知道,為什麼父母會那麼害怕北上都城。原來一切,都源自於數十年前的黨爭。

 

數十年前,台灣這個小島由兩大黨派各占南北,分庭抗禮。後來屬於南方的政黨輸了,失了民心。而獲得執政權的北黨卻在此時發現,由於長久以來重北輕南的關係,鄉村人口外流都城,只要鞏固北方選民的建設與福利,就能擁有大數的基本票,足以在下次的總統選舉中脫穎而出。從此,南方不再建設,只以農業觀光為主。長久以往,兩方差距越大,物價也是天地之別。

 

程風的爸媽生在那個動盪的時代,親眼見證政權的迭起潮落,也體驗過政府強制他們轉型農產的痛苦,好不容易才熬出一片天。他們年少時曾發誓,一輩子都不要踏入北方的都城一步。那是一個與南方截然不同的世界,紙醉金迷,沉溺慾樂,身為忠貞的南黨人士,他們不願,也不屑。

 

可是現在,他們的二兒子程風卻罹患了這種病,或許在台南,他們家境算是小康,可是上了都城,卻可能淪為路邊的乞丐階級,更遑論出國求醫了。再加上深根蒂固的黨派觀念影響下,他們的內心也是苦苦掙扎,糾結猶豫,遲遲下不了決定。

 

但是,年僅十八歲,儘管外表成熟,內心卻依然血氣方剛的程風,並不懂他父母心中所想。

 

那時的他,因為外貌的不同,被同學欺負的很慘。他向父母求助,他們卻仍無法決定是否要帶他北上都城尋醫。

 

程風氣炸了。在第三十三次告訴父母他想去都城,卻仍舊被拒絕時,他看著鏡中日益衰老的自己,摸了摸快要認不得的臉,下了一個決定。那時的他,就像一個三十幾歲的大叔,可能明年,又或者是下個月,他就會變得比自己的父母還要更老了,這要他怎麼忍受!

 

他依稀記得,那個夜晚的天氣炎熱,彷彿連風中都夾雜著暖流,和現在一樣,是個七月天。他摘光了家裡溫室培育的熟成百香果,同行李裝箱,離家出走。離開的時候,連句道別和字條也沒有,踩著一地的星光悄然離開,以為那樣的自己很瀟灑帥氣,也以為只要北上都城求醫就可以治好自己的病。

 

直到現在,他才明白,那些年少的瘋狂都是空想,而他早已回不去了。

 

「程風學長,『T大風雲人』的錄音快要開始囉!請您先去見見今天的訪談者樓軒宇學長,然後做個準備,十分鐘後就是八點了!」

 

身後傳來學妹靜子的聲音,他頭也不回,說了聲,好。聽著細碎的腳步離去聲,他低下頭,看著自己被路燈拉得很長的影子,突然有點搞不懂上帝的旨意。

 

為什麼要給他一把低沉性感的優質聲音來風靡眾人的耳朵,卻又奪走他的外表和理當享有的青春生命呢?

 

是誰說,上帝關了一道門,卻又會為他開一扇窗。那麼,對他而言,上帝開的這扇窗未免太過殘忍了。

 

程風嘴角牽起嘲諷的微笑,走進傳播館。天越要他死,他越要過得無比快活,無比坦然。就算這種坦然快活是建構在自己的自欺欺人上,也不打緊。反正,只要騙久了,笑久了,自己就會不得不信。

 

○●

 

今天的T大風雲人,請來的訪談者,是他自己的復健醫生,樓軒宇。樓軒宇是個實習醫生,專研中醫,以其俊俏略帶孩子氣的臉蛋擄獲了不少女孩的芳心,個性也不古板,和自己挺處得來。

 

當初,因為金費不足無法持續服用抑制生長藥物的時候,實在不得已才轉到這個比自己還小的實習醫生門下,說真的,已經有死馬當活馬醫的意味了。雖然對外打的是復健的名號,但實際上卻是利用針灸中藥做氣血上的舒絡和調養,一開始,與抑制藥物相同,都有相當顯著的療效。但時日一久,也漸漸無力,雖然程風每週還是乖乖地去中醫樓報到當針包,但就算樓醫生不說,他自己也感覺的到,身體的情況正在急劇惡化,而他時日恐怕無多。

 

面對如此熟悉的樓醫生,這場訪談簡直是如魚得水,樓軒宇也相當配合,說的話蠻多的,甚至還自爆出他之所以當醫生,是為了要讓一個記不得他的女孩看見。不過,這個女孩的個性,什麼陽光熱情,正義善良,又有領導力,怎麼好像似曾相識?

 

帶著微微的困惑,錄音結束,程風和樓軒宇走進休息室,喝水小憩,輕鬆地聊起天來。

 

「我有點好奇耶,樓醫生你說的那個女孩,真的有那麼好嗎?居然值得條件如此優秀的你努力十三年。」

 

樓軒宇端起水杯,有些苦澀地笑笑,「你有看過村上春樹的《遇見百分之百女孩》嗎?」

 

「沒看過,但我聽別人說,那好像是一個在說一見鍾情的故事。」程風回答完,挑起了眉,「哦,難道……樓醫生相信一見鍾情?」

 

樓軒宇搖了搖頭,看著遠方,淡淡的說,「有人認為,在一見之前,已經累積了許多的夢想和期待。然後某天,在茫茫人海中,我們遇上了,情之所鍾,不過是圓夢。」他頓了頓,眸光深遠,「但是,我發現,有些人、事、物會在時光中逐漸淘洗沉澱,然後,就會變成純粹的百分之百。而那個小時候救了我的女孩,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成了我的百分百女孩。」

 

「真是看不出來,身為醫生居然能有這麼浪漫的論調。」程風小聲的嘟囊,但卻被樓軒宇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

 

他溫和地笑了笑,以父親對待小孩子的口吻,問,「那麼,你呢?你為什麼會想成為一個如此出色的電台主持人?這一點,我也很好奇。」

 

程風本來有些惱怒樓軒宇那種像是父執輩的口氣,但是馬上就被這個問題征住了。他為什麼想要成為一位電台主持人呢?

 

腦中浮過了一個清純美妍的面孔,在記憶中似乎有些模糊的不真切。是那個和他有著同樣遭遇,現在應該過得挺好的女孩。

 

今年的百香果和SUSB還沒寄給她呢。每次都請樓醫生去義診的時候幫忙寄送,也是時候該告訴他了,畢竟,他也幫了那麼多忙。

 

程風略略思索,才緩慢地開口,「五年前,我突然罹患了這種病。南方的醫生沒法醫治,我的父母也沒有帶我北上都城求醫的意願。拖了一年,我實在是受不了了,所以離家出走,動用自己的存款和名下的教育基金自行北上,才發現,一切根本就是一場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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