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茉帕然

沒想到這個栩栩如生的小人居然會說話，而且音質還與自己頗相似。那麼小的身軀，發出的聲音卻如同在耳畔旁清晰。季荷腦袋一下打了結。兩個願望？她不是就只想要找何佳佳復仇而已嗎？

定了定神，她答：「我不懂妳的意思。」

小人那張精緻的臉孔笑得更加猖狂了，讓擁有同樣的臉龐的季荷看得很不舒服。

「想要何佳佳得不到美好的愛情，愛上一個永遠不愛她的人，以及……想見見那個在十四歲時改變自己一生的『風呈禾』先生，我說的有錯嗎？」

風呈禾呀……她的確是很想見那位帥氣的劫匪先生沒錯，但是如果他有家庭了，有妻子兒女了，她許下這個願望，應該會讓對方為難又讓自己失望吧。

如果終其一生都見不到風呈禾的話，就可以把對他的回憶永遠封存在最美好的時候。直到慢慢變老，說不定還可以告訴自己的兒孫，年輕的時候你們的奶奶曾經有過這麼一段奇妙的遭遇，有那麼一個髮色如火，聲音如玉的男子，在某個漫漫長夜裡，給了自己一條活路，讓她永難忘懷。或許到臨終時，她還可以再溫習一次這場美妙的邂逅，然後坦蕩地面對死亡。

見不見的到，隨緣，不需要浪費一次實現願望的機會。但是，要讓這些達官貴人的子女付出代價，卻只有這一次。

就像看穿季荷的心理活動似的，小人勾起一抹笑，合起雙掌，做出祈禱的樣子：「我要何佳佳得不到美好的愛情，愛上一個永遠不愛她的人。而且，這個人最好是楚浩然的朋友，這樣何佳佳就會痛苦愧疚一輩子，但又離不開楚浩然。妳的願望是這樣子的，對吧？』

季荷毫不猶疑地點點頭。終於等到何佳佳得到制裁的時候了。

看見季荷的答覆，與自己相同的面容揚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冷笑道：

「妳必須要在四十二個小時內將古書交給下一個人，不然妳的願望會幻滅，下場會比惡魔悽慘。」

彷彿有雙無形的手將小人托了起來，當「她」離開花心的那瞬間，碧降雪那純白花瓣都紛紛掉落，乘著莫名的微風飛舞，就像飄雪。

「記住，一個人只有一次改變的機會。好好把握吧，季荷。」

那個精緻的小人懸浮在自己眼前，然後一陣強風又起，比一開始的還大。季荷完全睜不開眼，裸露在外的皮膚也被刮的泛疼。就在她覺得自己快要被颶風吹走的那一刻，風居然停了。

季荷眨了眨眼，看著掉在自己眼前不知何時闔起的古書，又望向遠方小路上三三兩兩去吃早餐的學生，下意識地看了看通訊器上的時間，七點十分。

奇怪，自己明明五點就走到大榕樹來許願，怎麼會一晃眼就七點多了，這也太不合理了！

季荷臉色微變。該不會這一切只是自己的幻想，而她剛剛不過是做了一場長達兩個鐘頭的白日夢吧！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個反射著亮光的東西從百年榕樹上慢悠悠地飄落，季荷下意識地伸手去接，才發現那是一片純白色的花瓣，花瓣的邊緣還鑲著一圈雪青色的紋路，入手嬌軟柔嫩。

「太好了，這一切果然不是夢。」季荷小心地撫摸著碧降雪的花瓣，開心地笑了起來。

「季荷，妳怎麼會在這裡？大家都在找妳呢。」循著聲源，季荷抬首看向來人，原來是學生會會長羅瑀彤。

印象中羅瑀彤是個很開朗的漂亮女孩，也很有領袖魅力，將學校的各個活動辦理的井井有條。但和她實在不熟，她找自己又有什麼事？

「會長，找我有事嗎？」

發現季荷話裡有些生疏的語氣，羅瑀彤並不在意，只是微笑的宣布訊息：「日本的神谷京彥來台，似乎要收妳為徒的樣子。學校一收到消息，就在第一時間通知妳。但不知怎的，妳的通訊始終都在圈外。因為怕妳發生意外，所以就緊急通知學生會來協尋，妳沒事真是太好了，趕快去校長室報到吧！」

「神谷京彥……是那個合氣道九段，被稱為『合王』的神谷京彥嗎？」季荷有些不敢置信地反問。

「嗯，沒錯，就是那個有名的合氣道師父。這可是可遇不可求的機會呢，真是恭喜妳囉！」羅瑀彤笑得很開心，那笑容就像有渲染力似的，讓季荷一時之間也感到了滿心的喜悅。

「謝謝妳。」季荷站起身，突然覺得手中碧降雪花瓣的觸感竟然消失了，連忙張開左手細看，卻接到了雨滴。

「唉呀唉呀，怎麼突然就下雨了。真討厭！妳要不要先跟我一起回宿舍拿傘呢？」抬起手，擋住越降越多的雨水，羅瑀彤看著遠方，眸裡閃著晶燦的光芒，不經意地問。

「不了，我直接先去校長室吧。既然學校都派你們出來找我了，這件事應該不只是收徒那麼簡單。」

不同於羅瑀彤，季荷任由雨水吻上她的臉，沒有一點想避雨的意思。她笑了笑，微微頷首，轉身離開。

「喂，等等。妳的書掉在這裡了！」

季荷回過頭，正好看見羅瑀彤將古書撿起的瞬間，封皮的顏色也由澄橘轉為鮮黃。她想了想，有些遲疑的說：「那本書『已經』不是我的了，不如，就交由學生會處理吧！」

不理會後頭學生會會長的叫喚，季荷一個人走在這陣突來的傾盆大雨之中，思緒有如水洗過般分外清明，卻意外地發覺自己心頭竟夾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鬱悶感。

她撩起溼透的額髮，甩了甩頭，極力忽略那種詭異的感覺。

○●

二十七天後，台南某家沒有名字的道館裡。季荷身著道服，坐在仿日式建築的道館廊簷，盤著腿，靜靜地沐浴在清晨的微光下。

她正在進行日行性的冥想。

感受到陽光照射的溫度，暖暖。她只是規律地吐息，努力的讓神智清明，不留一絲雜念，卻始終徒勞。

自從季荷從人稱合王的神谷京彥口裡，得知當年害母親車禍身亡又肇事逃逸的真兇就是合王本人的時候，心中可說是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最有趣的是，神谷京彥逃回日本後，因為愧疚和自卑，閉關十年，誠心修練，終於成了一代武學宗師。他重回台灣，欲收季荷為徒，就是為了償還他當年犯下的罪。

原來，人生真如何佳佳所言，如此戲劇，如此喜感。

也拜此所賜，季荷現在只要一靜下來就會想到這些剪不斷理還亂的過去。曾經，合王是她最景仰的人物，她覺得他堅強而偉大，能獨自一人忍受孤獨、與世隔絕十年。可是，現在季荷知道，她最崇拜的對象的動力是源自於自己死亡的母親時，心中卻矛盾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妳不需要那麼煩惱，妳可以慢慢決定。就算妳不願做我的徒弟，我也會供妳往後衣食無虞，以彌補我犯下的罪過。對不起，季荷，是我讓妳受苦了。」

季荷不用回頭，就知道自己背後傳來的聲音是神谷京彥。這些天，這位大名鼎鼎的合王時不時的出現在自己身邊，每次都會用流暢的中文，跟她說，對不起。

師父說，合王的中文是為了自己學的，他閉關的十年，除了潛心修練外，就是學習中文。他知道，他終有一天要回到這裡，向當時的遺族贖罪。卻不料這遲來的歉意晚了十年，小村已滅，人事已非。他透過師父，好不容易才找到當時那名婦人的遺孤。

只是因為這樣的原因而已。她自己本身，何德何能得到一代宗師的垂青？

不知道為何，她心底總有一點不甘心。就像是所有的人都在戰場上拚死拚活的搶那唯一的位置，但她卻走了捷徑，不費吹灰之力，就拿到了勝利。也因為這樣，季荷回來台南後，那些同門的師兄師姐們總是不理睬自己，而師父也只能搖頭嘆息。

「再讓我想想吧。」季荷的聲音微弱，像是含在喉嚨裡似的。但身後的人似乎聽見了，赤腳踩在木板上的細微腳步聲漸行漸遠。

直到腳步聲消失在盡頭，她緩緩地睜開眼，舒了一口氣。她走到淋浴間，簡單地沖了澡，頂著冷漠的氣氛和閒言閒語吃完了早飯，便回到房裡。看了一眼日曆上的日期，像下了決心似的，拿起彩筆，開始塗塗抹抹起來。

這項工程一直持續到了下午，季荷滿意的抬起頭，看著自己的成品，覺得很不錯。畢竟現在科技發達，大多東西都是用電腦軟體繪圖，自己還能畫出這種程度，說不定還有一點繪畫天份呢。

她沾沾自喜地笑了笑，在上頭寫了幾行字，便裝進信封裡，拿膠水封黏起來。不得不說，就算方法古老，但手寫的東西還是比較能夠展現自己的心意。

「……有沒有那麼一滴眼淚，能洗掉後悔，化成大雨降落在回不去的街。再給我一次機會，將故事改寫。還欠了他一生的，一句抱歉……」就在這個時候，放在桌上的通訊器響了起來，是她很喜歡的老歌，五月天的《如煙》。

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季荷並不急著接起，只是靜靜的聽完了一小段副歌，在歌曲快到尾聲的時候才緩緩地按下通訊鍵。她知道，通訊器那頭的人一定是心急如焚。而她的確也還在等，等著那個人的一句抱歉和故事改寫的那一天。

不過，就算那天到來，事實也已發生，時間還在持續。沒有一個人可以回去。

「小荷，是我。我是佳佳。」視訊裡的何佳佳看起來有幾分憔悴，她扯起嘴角，像是想笑，但顯然不太成功，「我聽到妳要回台南拜師的消息了，真是恭喜妳囉！」

「謝謝，可是妳的事情比較重要。這一個月我都連絡不到妳，讓我好擔心。」季荷露出一朵宛若哭泣般的笑容，漂亮的小臉皺成一團，緊張地問何佳佳：「妳和楚學長，到底如何？他有去找妳嗎？」

「他回來了，我們復合了，就在剛剛。」何佳佳笑了笑，這回成功了，但卻沒有絲毫幸福感，「小荷，妳相信這世界上真有魔法可以喚回一個不愛妳的人的心嗎？」

「我不知道。」季荷小心地斟酌字句，就怕佳佳發現自己的異常。

何佳佳像是沒聽見她的回答般，自顧自的說：「我那本給妳的書，就是一個魔法。楚浩然愛我了，他的眼裡終於有了我，但我卻不再喜歡他。小荷，妳說說看，這是不是就是一個報應？」

季荷沒有答話。因為她覺得現在的何佳佳根本不需要有人和她對話，她要的，只是一個傾訴的對象。

在國中後，季荷變得很懂的察言觀色，只要順應何佳佳的想法，在適當的時機展現自己的個性，就能讓她不失反感又覺得自己有風格，久之，就能成為朋友。讓她無條件相信她，就像現在這樣。

「我曾經，那麼自以為是的愛著楚浩然，以為沒了他，就會天崩地裂。可是，好不容易讓他忘了那個該死的關瑤，讓他不再執著於回憶。他終於回來了。但他抱著我的時候，我心裡想的卻是他最好的朋友，李逸傑。我怎麼會那麼水性楊花？明明只見過那個男人一面而已，為什麼卻有一種全面失控的感覺？小荷，我該怎麼辦？我要怎麼辦？」

「妳現在喜歡李學長？」季荷沒有想到，當初的戲言居然成了真。但李逸傑的確是符合她願望的要求，是楚浩然的好友，也是一個不太可能會愛上何佳佳的對象。

或者該說，李逸傑給人的感覺，就像他生來就是一個人一樣，不需要陪伴。

「對，我也不知怎的，就是喜歡他……」何佳佳的聲音在顫抖，「明明我今天早上才見過他而已，為什麼他的身影會在我心底揮之不去？可是，我又好怕失去楚浩然，我許的願望，就是要他愛我，永遠愛我。我又怎能夠對不起他……小荷，妳是不是在時限之內打開那本書了？」

帶著祈求的目光，何佳佳可憐地看著自己，就像是希望自己沒有打開那本書似的。

按何佳佳所說，她和李逸傑只有今早見過一面，沒什麼交集呀。難道那本奇妙古書的力量真的那麼強大，讓何佳佳現在掙扎至此。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那本書裡的小人不是說，若沒在時限之內交給下個人，願望會幻滅，下場會比惡魔悲慘。

會比惡魔悲慘的下場是什麼？看這本書能夠改變人意志的能力如斯強大，季荷實在完全不想知道。這麼簡單的推論，何佳佳應該也可以導出來，可是她現在居然希望自己沒有打開那本書，看來真的是愛慘了。

「我已經許了願望，在時限內。」她輕吐出幾個字，看見何佳佳眼中的亮光瞬間黯了下來，突然覺得有些不忍，於是接著說，「那本書很古怪，又是長葉子又是開花的，我都給搞糊塗了。我還有點東西留在T大，過些天就會上去拿，到時我們再仔細說說有關這本書的事。」

「那我現在該怎麼辦？我覺得每分每秒都越來越喜歡李逸傑，就像被下了降頭一樣，會不會是有人在詛咒我，忌妒我和楚浩然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