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茉帕然

她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宿舍的，似乎也沒遇到什麼熟人。本來以為一進去，室友鐵定會拉著她問東問西的，畢竟這一個月她連通訊機都關了，連絡不著。在拿出磁門卡的那刻，還正想著要怎麼應付呢。誰知打開房門，迎接她的，竟是一室冷清。

這是怎麼回事！都快要到十一點宿舍管制時間了，這幾隻怎麼還不回來！

何佳佳有點生氣地想打開通訊機，卻又怕見到讓她更傷心的訊息，只好作罷。

一個月了，她的位子並沒有積什麼灰塵，看來是有人幫她掃理過。她整理了一下隨身的包包，洗了個澡，就上床睡了，不想再管其他。

這夜，她一覺天明，竟沒有作夢。

隔天醒轉，已是下午了。她難得睡這麼晚。起身卻依然沒有見到人，心中隱隱有些不安。她草草的梳洗一下，很快地出門去了。正想去大門口問舍監她的室友們都跑去哪的時候，卻有人從身後叫住了她。

「佳佳，是妳嗎？」她的聲音相當清脆悅耳，帶有一種如歌的韻律，在人來人往的廊道中顯得清晰，卻又不至大聲到失了禮貌。

何佳佳轉過頭一看，果然是葉子凌。她是音樂班的高材生，斜對間的鄰居。看著她手裡的樂譜，何佳佳猜，她可能只是回來拿個東西而已。

「子凌，妳知道為什麼我們寢的人都不見了嗎？」想了想，她問。

「哦，她們跟學校請了假，去幫小荷送行。好像是南部從日本來了一位有名的合氣道師父，聽那裡的鄉親說小荷很有天分，有意收她為徒的樣子。聽教官說，小荷連退學手續都辦好了呢……」葉子凌露出一絲神往的表情，像是想到什麼似的，突然疑惑的問，「妳怎麼會不知道呢？這件事大家都曉得，前兩天我們還一起去吃飯呢，也不見妳。問了妳室友，只說是妳家裡有事，不能來。還有些人嘴壞的說是妳失戀了，不過今天看妳氣色不錯，想來只是傳言。」

看著葉子凌好奇等待答案的表情，何佳佳張了張口，本來想直接告訴她實情的，可是話到了嘴邊卻變成：「我家出了點事，所以回去看看，連課也沒去上。現在已經沒事了。」

她佯裝看了看手錶，道：「啊，已經四點八分了，我和人有約呢。妳手上還有譜，等等有課嗎？」

「唉呀，妳不說我差點忘了。」葉子凌拍了一下自己的頭，像是懊惱自己的健忘，「那我先走啦！晚上她們應該就回來了，到時我再來串門聊聊，記得不要亂跑喔！」她笑了笑，小跑步地走了。

何佳佳一直等到葉子凌離開了自己的視線範圍，才重新邁開步伐。

其實，她根本就沒有與人有約，之所以對葉子凌那麼說，不過是為了要提醒她還有課的事實，以及製造這段時間她還是有和學校同學來往的跡象。

想到這，何佳佳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幸好，她遇到的是這個有點粗線條的葉子凌，而且她還在趕課，也沒時間細思自己話裡的真假。換做是別人，可能就沒有那麼好蒙混過去了。

她一面走，一面消化葉子凌剛剛告訴她的資訊。這樣看來，自己與楚浩然分手的事雖然有點洩了風，但可能因為自己不在的關係，所以被定位為謠傳，反倒被季荷要休學拜師的事情給壓過了。轉念一想，她猜，或許這就是季荷許的願望吧。她還記得，第一次遇到這個豪爽直率的女孩時，她說，她之所以學合氣道是因為某個人。

這樣也好，她的願望比自己那遙不可及的願望要好的多了。就算是魔法，也不可能讓一個不愛妳的人回心轉意，這點，何佳佳有很深刻的體悟。

即便如此，她還是不願承認與楚浩然分手的事實。剛剛在葉子凌面前，她硬生生地把要說出口的話拐了個彎，就是害怕一旦說出口，就沒有挽回的餘地了。也可能是，在慢慢平復心情的同時，何佳佳還是抱著一點點希望。

她不想就這麼扼殺了，即便復合的機會如此微薄。

走著走著，她來到宮燈大道的起點，背向兩隻海豚雕像。現在的太陽還很亮，悶熱的空氣讓她滲了點薄汗。對比那天僅她一人的火紅場景，現在的大道上有不少學生和附近住家的孩子在行走玩耍，夾道的花朵奼紫千紅，開的甚是熱鬧。

與自己那天的印象非常不同。

對於分手那天奇特的遭遇，何佳佳就算把那歸類為不可思議的夢境，但還是對其中記得異常清楚又不合邏輯的地方感到質疑。她今天就是想要試著再走一遍，是不是學校真的如夢裡一樣，有那一處破舊衰敗的神祕涼亭。

她深吸一口氣，穩下心緒，起步慢行。穿過宮燈的熙攘人群後，繞過小廣場驚聲爺爺的銅像，依著模糊的記憶，拐了個彎，經過了大王椰子夾道的小路，鑽了進去。

涼亭水榭，苑花碧草，交織成一副綠意盎然的景像在佳佳眼前展開。

來到學校已快一年了，她還不曉得有一處如此美麗的地方。

倏地，腦中的新生導覽手冊似乎有個名字與此地相符，何佳佳努力地想了想，發現答案已呼之欲出。

原來，這裡是覺軒花園。

就像好奇的孩子似的，佳佳踩著輕快的步伐，看著身前的小橋流水。她先是欣賞在塘裡悠遊繞圈的錦鯉，再對著出來曬太陽的人頭大烏龜發出驚嘆。而後，她信步走來，恣意的瀏覽每個植物的標誌名牌，整個人徜洋在古典的庭園風格裡。

感覺這段日子以來有如緊繃之弦的心，似乎因為覺軒花園裡不可思議的自然氛圍而逐趨舒坦。

手指拂過南天竹、羅漢松、含笑、夜合花、七里香的葉面，何佳佳的心情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

忽地，腳步一絆。

她被某個軟軟的東西絆倒了！站起身，拍拍沾到塵污的衣服，她抬首，尋找那讓自己絆倒的原凶。

映入眼簾的，是一棵梅樹。

樹下躺了一個人，鼻上的眼鏡因為睡姿不良而歪歪斜斜的戴著，看上去有些滑稽，但仍不減他清俊如風的強烈氣質。只消一眼，何佳佳就認出了他是誰。

他是李逸傑，是楚皓然的兒時玩伴，據說兩人關係匪淺。雖然在自己與楚浩然交往的時候從不曾見過他，但卻曾聽許多同學提過他。聽說，他聰明、清雅、低調、神秘、不近人情(?)。還有人說，他總選不計出席成績的大刀課就是為了翹課，所以就算有幸和他選了同門課也見不到他，但每回學校的書卷獎卻一定有李逸傑的名字……李逸傑不過大二，就被這些不知是真是假的流言塑造成了一個大神級的人物，相對曝光率極高的楚浩然，眾人顯然更想一窺黑框鏡片後的絕世面容，私下組成的後援隊人數據說毫不遜於楚浩然。

但真正讓佳佳一眼認出他的原因，卻是因為學校中醫系才子樓軒宇在校聯網發表的一篇對楚浩然和李逸傑的貼切形容：

『一個是燦爛耀眼如陽光，有他在，就知道春與夏這兩個季節為何存在，在他身邊，就像成了凡高向日葵的背景，他是主角你無從拒絕；一個是清俊冷逸如冰雪，見了他，就知道連秋與冬這兩個季節都不足以形容，遠遠看他，就像閱了鄭愁予筆下的錯誤，他乃歸人你只是匆匆過客。只要這兩人站在一起，就是一個四季，如詩如畫。』

何佳佳仔細地看著眼前這個陷入沉睡的男人，不得不說，他的氣質實在是很強。如果說，第一眼看見他，大概就只會把印象停在他那有如洗盡凡塵的脫俗氣質。但因他現在小寐，那強烈氣質多少收斂些，才能發現他有著一張連天使都自慚行穢的臉龐，那眉目的精緻度又是楚浩然所不及的。

百聞不如一見。沒想到李逸傑居然也是個超級極品大帥哥呢……何佳佳在心中默默的讚嘆。

「妳到底還要看多久。」

李逸傑睜開眼，銳利的目光從何佳佳身上輕輕一掃，「從我身上踩過去，打擾我的睡眠，還猛盯著我瞧，相當的沒禮貌呢……」

何佳佳被突然醒轉的李逸傑給嚇了一跳，連忙撇清道：「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算了，我不跟女人計較……」李逸傑喃喃的說，正打算躺回去再睡個回籠覺時，視線不自覺的被何佳佳吸引，「咦……這個是……」

他伸出手，繞過了佳佳的髮絲，輕輕地摘下停在她髮上的一隻黑色蝴蝶，「真難得，居然是幻紫斑蝶……」

何佳佳還沉浸在剛剛的氛圍裡。和李逸傑的近距離接觸，她能感受到他的鼻息，甚至是繞過她髮絲手指上的餘溫。

雖然，他只是為了抓蝴蝶。

李逸傑不理會還在恍神中的何佳佳，一邊端詳起蝴蝶，一邊自顧自的說道：『這種斑蝶在還是幼蟲的時候，為了生存，牠們吃下有毒的植物，好讓其他的天敵不敢獵食，以增加存活率。成蝶後，會不斷遷徙，完全不知道目的地，只是順從自己最原始的本能……即便拋下夥伴，損失很多東西，也要拚命地朝著那未可知的目標前行。』

他低嘆了一聲，又接著說道：『但又有幾個人知道毒素是無法自蝶體內排除的，早在幼蟲時，就已經不知有多少因攝取毒素過量致死。羽化成蝶後，真正到達自己夢寐以求目的地的又剩下幾隻呢？』

翅膀被李逸傑捏住的幻紫斑蝶在他手中掙扎著，想要逃脫。在何佳佳眼裡，突然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心跳如鼓。

「我們總是只看到表象的美麗就給輕易的迷惑，卻忽略了，想要生存又是何等殘酷的事實。」

聽著李逸傑平淡陳述的話語，何佳佳一瞬間覺得自己好像那隻在他手中掙扎的蝴蝶。

她想要逃脫的又是什麼，是那本古書給的渺小希望，還是一段根本無望的愛情？

「妳，又是什麼？是這隻被人捉住的斑蝶，還是斑蝶賴以維生的食物呢？」李逸傑似笑非笑，輕輕地對她說道：「何佳佳，妳的目的地又是什麼？」

這是個她無法回答的問題。

「看來，妳似乎也很迷惘呢？」李逸傑背倚樹幹，一臉促狹的看著何佳佳。

那藏在鏡片後的清澈眸子彷彿要將佳佳看穿。在那雙眼睛的直視下，她覺得自己就像站在雪地裡，全身赤裸。

「我只是想他回來。」顫微微的聲音，何佳佳不自覺地坦呈。連她自己都搞不清怎麼一回事。

「那與我無關。」李逸傑重又閉起雙眼，似乎還想繼續睡。

在李逸傑闔眼的那一刻，他放開了手，讓那隻禁錮已久的蝴蝶從他手中飛向自由的藍天。

何佳佳著迷似的看著展翅高飛的幻紫斑蝶，心中卻泛起了一抹莫名的異樣悸動，思緒百轉千迴。腳步不自覺地移動，跟上了那隻重獲自由的蝴蝶。

過了半晌，看似熟睡的李逸傑再度睜開眼，看著何佳佳遠去的身影，拿起了通訊機發了條短訊給楚浩然：

「小蝴蝶，我幫你的食物裝上GPS了，代號：POISON，自己定位吧。」